語言癌不是問題,疏於舉證急於苛責才是 | 朱家安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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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癌不是問題,疏於舉證急於苛責才是

photo credit:Fernando de Sousa(CC BY-SA 2.0)
photo credit:Fernando de Sousa(CC BY-SA 2.0)

一週前聯合報刊出「語言癌」專題,很快獲得部分學者和國文老師發聲,這些討論包含的理由和建議各異,不過其中一些學者和老師的診斷,大致上可歸納如下:

症狀

在口語中過度使用「...的部分」、「...的動作」、「基本上」、「其實」、「我們」、「的一個」等等不必要的詞語,是為語言癌。

歸因

語言癌本身沒有資訊意義,可以說是累贅又錯誤的用法,它的出現,代表語文能力的低落。然而,語言癌首先出現在大眾媒體(電視和廣播),接著成為民眾的流行。時下年輕人缺乏閱讀,又大量使用網路,導致思考能力低下,以及溝通習慣的零碎化,因此成為語言癌的好發族群。

解方

為了舒緩語言癌,我們應該強化國文教育,甚至增加文言文比例。

我認為這個診斷大部分的內容都缺乏理據,而能夠在大眾媒體上用這些沒有理據的說法來推動國文教育,則顯示學者和老師霸道的家父長態度。

語言癌大放送

學者直觀地認為語言癌跟語文能力有關,這是他們第一個忽視事實的地方。當我們仔細觀察,會發現語言癌有很多種變體,不同變體的成因可能也各自不同,當然也無法一併咎責於語文能力或思考能力。

▉ 1.語言話術癌

「您好,現在為您做一個清理的動作喔。」

惹老師討厭的語言癌之一好發於餐廳,我原來也不知道服務生為什麼要說那麼多累贅的話,一直到這次語言癌的議題爆發,才漸漸聽說,有些公司就是這樣規定:他們寫好手冊,要第一線服務員照著講。這種做法的理由可能有很多,最常見的是希望藉由拉長語句來表現出服務員的委婉禮貌

在這種情況下,餐廳出現的「語言癌」就不見得反映語文能力問題,因為商業話術不代表語言習慣。要主張服務生「罹患」語言癌,你必須觀察到他們下班後也是那麼累贅地講話才行。

當然,你可能不怎麼在乎服務生的語文能力,而只是單純想要一段沒有贅字的用餐時光。若是如此,比起提議增加國文時數,去填寫餐廳的顧客意見單,可能會提早5年奏效。

▉ 2.語言抽搐癌

「在哲學上,我們通常會區分價值判斷,還有這個,事實判斷...」

這是我某場演講的原話重現。身為講師,我很能理解為什麼記者會有那麼多廢話:人偶爾會需要時間思考接下來要講什麼,通常這時候我們可以停下來想,但是當有攝影機對著你,或者許多人在聽的時候,停下來想可能就不是好選擇,於是你吐出某些慣用的無意義詞彙來爭取思考時間。

有些語言學者把這種情況稱為「語言抽搐」。語言抽搐並不是記者和主播的專利,大部分人每天都會在無意間使用它,只不過我們很幸運,說話不用被直播在電視上。

這種「語言抽搐癌」很難說是語言能力的問題,也很難藉由輕蔑「...的部分」、「...的動作」這些詞彙來舒緩,因為這頂多只會讓本來慣用這些詞的人轉而選擇其他無意義詞彙來爭取思考時間,當然,他們也可能變得更緊張,然後把話講得更不通順。

『...沒辦法很精確地用一個適當的動詞,那麼我們就會說「做一個什麼的動作」。那麼用這種方式呢,我覺得是迴避了,我們在詞彙不足的一個問題。』

這段話出自搶救國文聯盟的段心儀老師,你可以看出,40年的國文教學經驗以及對語言癌的不滿,並不能阻止她在面對採訪時使用贅字。這顯示,使用說話技巧來爭取思考空間,是一般人難以避免的,若你真的想達成沒有語言癌的口語溝通環境,說話者可能必須經過非常艱苦的口語訓練,甚至要定期「回診」以免遭受一般口語污染。可以想見,這將大幅增加口語溝通的成本,而降低台灣整體的國際競爭力(誤

▉ 3.語言功能癌

「在月繳的部分是...,季繳的部分則是...,如果選擇年繳...」

上面這種話可能會從業務員口中聽到,有些人認為這是語言癌,但其實這種「的部分...」放在口語裡有協助理解的功能。

文字段落看不懂可以重看,口語則是講過就沒了,而且沒有縮排、加粗、清單等功能可以用,這使得我們有時候必須手動加上各種變化,才能順利用口語解說複雜的東西讓別人知道。這種時候,「在...的部分,...」這種固定句型,就可以發揮類似小節標題的功能,讓聽的人知道,接下來要聽的「部分」跟剛剛聽完的「部分」是不同且對等、可以互相比較的內容。

在其他情境,可以發現其他種語言功能癌,例如朱宥勳〈國文老師,你們錯了:「正確的語言」並不存在〉一文就提到:

『當記者、主播在直播的壓力下,卻又必須把句子說得長一點,好營造慎重的氛圍時:「府院高層將對爭議已久的內閣人事案進行協商。」會比:「府院高層將協商爭議性的內閣人事案。」更適合。』

當然你可以抱怨說:好吧,就算我們真的那麼需要製造「口語小節標題」或者「慎重的氣氛」,那不能弄一個比較文雅的嗎?「的部分」之類的說法實在是有點俗。在美感上,我完全同意這種的看法,雖然我自己不會這樣做,但我建議持有這種看法的人為各種情況想幾套比較文雅的說法,然後隨時推薦給那些說話令他們不耐的人,要力挽狂瀾,這應該是比較務實的方式。

欠缺社會考據的語言癌批判

從上述分析你可以看出,至少有幾種可能的語言癌「病因」,它們跟表達或思考能力幾乎無關,也不是強化國文教育可望「改善」的。指謫語言癌的學者們,一看到自己不喜歡的用詞,就說人家語言不好,需要學習和矯正,這如果不是刻意為之的語言鬥爭,恐怕就是因為沒有仔細觀察社會,而忽略語言現象的多樣性。

我認為學者和老師應該避免自己染上家父長心態,他們在發言講別人的不是以前,應該想想別人為什麼那樣做,到底有什麼原因和社會結構在背後。語言表現不佳,當然有可能源自思考能力或表達能力的瑕疵。但是要做出實質判斷,還是需要經驗探究和理據,不是說說就算數的。

無辜的年輕人和網路和動漫遊戲不及備載

語言癌是否好發於年輕人呢?這是一些學者的意見,但我相信我們有好理由反駁這種看法。

首先,有可能不是語言癌好發於年輕人,而是當說錯話的是年輕人的時候,那些「錯話」才會被視為語言癌。回想一下前面的段心儀老師,嚴格來說她講話也有語言癌,但我相信她的搶救國文聯盟夥伴們應該不覺得那有什麼大不了。這顯示有些語言癌是權力不對等的產物:大家都有語言癌,但是有一些人比其他人還要癌(什麼句子!)。

再來,一些學者老師提到語言癌的另一好發族群是記者和服務生。發現巧合了嗎?這兩種職業的從業人員大多都是年輕人。年輕人可能基於資歷不足,而特別容易選擇成為受制式話術訓練的連鎖餐廳服務生,或者成為必須在鏡頭前即時說話,甚至滿足「鏡頭還沒好,導播叫你繼續講30秒」的記者,這又不是年輕人的錯。

最後,認為語言癌是網路溝通習慣導致的,這也缺乏證據。並且我們可以看到許多線索,暗示這兩種溝通方式的差異。我知道年輕人的某些網路溝通也讓一些學者老師不爽,但是這些不爽點和語言癌不一樣,它們是以注音文、顏文字、貼圖等等方式展現。就我自己的網路閱讀經驗,網路上反而不常見一般口語的語言癌,這不是因為人上了網語文能力就大增,而是大家不喜歡打那麼多字。你可以看到,網路溝通的特殊語言,幾乎都是為了精簡打字程序誕生的,不管是注音文還是貼圖都是。這顯示了文字溝通和口與溝通的不同,在進一步的證據出現前,我們不該隨便認為相信它們之間有因果關係。

所以我們可以對語言癌(及其患者)說什麼?

這取決於你願意負多大代價。

▉ 白帶:「語言癌遜爆了!」

看在言論自由的份上,這種話誰都可以講。不過別人也不見得需要理你,因為你只是在展現自己的喜好。

▉ 黑帶:「你應該把語言癌改掉」

在口語的情境,要讓這句話成立,你必須指出,對方的那種語言癌,會導致夠糟糕的後果,例如妨礙溝通,或者讓中文的文法崩壞無法使用等等。不過語言學者可能會指出,只要對方是受過一定教育程度的語言使用者,這種事情通常不需要你操心,因為語言社群其實不斷地在發明新的語法和詞彙,這些語言元素不見得每個都很典雅,但若它們不利於溝通,通常要嘛會自己消失(因為不好用),要嘛會被封鎖在非常特定的使用情境(例如注音文)。

在書寫的情境,通常我們可以借由該情境附帶的「寫作公約」來要求別人排除語言癌。這些「公約」不見得成文,但是是大家的共識,例如如果是寫公文,必須力求精簡等等。有正式功能的那些書寫(如學校作文、碩士論文、商業書信),公約都會比口語言嚴格許多。書寫過程可以隨時前後修改,也不會有「需要持續打字來爭取思考時間」的時候,因此就算如此要求,也不會讓書寫成本增加太多。

▉ 師範代:「語言癌會導致思考能力下降、破壞家庭價值...」

只要有辦法舉證你就可以講。

歹誌不釐清,解決無可能

讀到這裡,或許有些人願意接受我的說法,認為我們不需要刻意處理語言癌。然而,假若我們依然主張必須對語言癌「做些什麼」,我認為我們有兩件事情必須先做:

▉ 1.區分各種「溝通情境」的規則與需求

有許多對於語言癌的指責,是以書寫的標準來要求口語。這種跨情境的指責沒道理,因為除非你天生神力,否則很難真的把話講得像寫字一樣好。而口語的溝通條件也和書寫不同,例如我無法回到三秒前修正我自己講過的話,但是我可以說「不是,是...」。要為口語定出規則,我們必須研究口語溝通情境需要些什麼,如此一來,我們才曉得哪些「犯規」會影響溝通;哪些無傷大雅。

▉ 2.召喚語言學家

語言癌吵了兩週,沒有看到語言學家出來說話,我覺得有點可惜。這群人應該是最了解語言情境、語言變遷等等眉角的專家。不管是研究語言癌究竟有什麼壞處,或者研究我們該怎麼應付語言癌,這些問題都是科學問題,在國文老師和小說家的對決之外,我們需要更多科學實證,才能做出完整診斷。

最後,感謝大家看完這篇長文。希望這篇文章可以讓我們少做一些白操心的動作。

*本文寫作過程感謝沃草烙哲學社群的協助與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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