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打下幾百座的「立法院」吧！
攻佔立院而強烈衝擊台灣政壇的太陽花運動，已經滿周年了。或許是因為「參與者」和「捲入者」太多，台灣社會已無法倒退回「前太陽花」的狀態。
太陽花運動參與者提出過數十種以上的訴求，從退回服貿、兩案監督條例、修公投法，以至於更大規模的政治改革、甚至台灣獨立等等，但較有共識的部份，應該還是「阻擋服貿」。純就「阻擋服貿」這點看來，太陽花運動是成功的，因為服貿現在還是卡在那，從半分鐘卡到五十二萬多分鐘。
其他多數訴求涉及政府體制，在政府與議會組成結構尚未改變的狀況下，這一年內不太可能有所進展，因此從這些方面批判此運動「績效不彰」，就有點脫離現實了。
卡住服貿是太陽花的主要影響，而太陽花的週邊影響也不少，其中絕大多數是發動者當初也沒有想到的。我想特別探討一個倫理學面向上的影響：我認為這一年來，台灣的社會倫理結構已因太陽花出現大規模的重組。
有無數的「立法院」，正發生激烈的攻防戰。
太陽花運動的主要倫理爭議，在於攻佔立法院與行政院這兩個政府機關。佔領政府機關可能引起負面的道德直覺，這包括一個正面的論斷：「當然不可以佔領政府機關！」與批判性的質疑：「為什麼可以佔領政府機關？」。
但我們不防挑戰這種直覺，追問：
「為什麼不可以佔領政府機關？」
常見的擬答是：
「因為政府機關是神聖的。」「因為那代表更多的民意。」
「因為法律規定不可以。」
但若進一步反問：
「什麼是神聖的？」「什麼是民意？」
「為什麼法律規定的就不可以？」
這場論辯很快就進入純哲學的層次，牽扯到各種「信仰」與「價值觀」。這也代表太陽花「進佔立法院」的行動，其所帶來的刺激，就是迫使所有人「進入」自身的信仰與價值觀之中，進行概念上的批判。
當你問「為什麼可以？」時，你是預設了一個「神秘的道德主體」，它能授予人們做事的權力或權利。所有人面對這個主體，都是卑微的，而這主體是「神聖的」，代表「集體智慧」，能生產出各種道德原則，也就是律法。
但這「主體」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要找出這主體的真相，可以透過顛倒的問題：「為什麼不可以？」
當我們開始追問「為什麼不可以？」時，就能逼迫這「神秘的道德主體」出面回答。它是誰？出來講講吧？為什麼不可以呢？
這「神祕的道德主體」馬上就會現出原形：「它」其實是「他們」，一群和質疑者平等的人們，是他們把自身的意志化為律法，用來約束其他「自然而然臣服的人」。
當「道德主體」的真相被揭開，遊戲就進入新的層次。「原本我還以為是和什麼聖人和智者對話，原來是你呀！你憑什麼？」
從「為什麼可以？」到「為什麼不可以？」有時是個漫長的過程，但也可透過瞬間的刺激一步到位。太陽花就是這種刺激，一口氣打開無數個「為什麼不可以」的大門。
「為什麼不可以攻佔立院？」的討論，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結束。就倫理學的角度看來，應該永遠不會結束，也「不該結束」。
現在，誰都別想偽稱是「神秘的道德主體」，也沒人有資格宣稱他的主張是「道德的標準答案」。站在辯論場中的每個人，其主張都有缺陷，無法完全說服他人。
雖然討論可能越來越往「不應佔領立院」這一側偏斜，但這也是一種健康的、去除信仰成份的演進。這種討論能建構出一種溝通或形塑共識的思維模式，當這種模式慢慢成形，隨之而來大量的「為什麼不可以？」就能挑戰存在於台灣的各種「立法院」。
「為什麼政治素人不可以選市長？」
「為什麼百姓不可以決定首長？」
「為什麼巨蛋蓋了不可以拆？」
「為什麼新生代不可以推翻過去政府對月退俸的承諾？」
「為什麼窮人不可以住進聯開宅？」
在這些大大小小的「立法院」內外，都有著激烈的推擠和衝突。現在「擁有」立法院的人，拼命想要證明自己佔有的「神聖性」與「道德性」，想偽裝成那個「神秘的道德主體」，告訴大家他們才是真理，「不偷不搶」，而在外面想衝進來的人，可能「會偷會搶」。
在過去，他們很容易騙得了人，但現在沒那麼容易了。
你也不難發現，雖然真正的立法院還是被「神秘的道德主體」搶了回去，但其他大大小小的「立法院」正一一被攻陷。這是個龐大的進程，而在短短的一年內，就已經有不小的進展。
這種進程是「好的」、「正確的」嗎？
一如前述，這問題應該反過來思考：
如果沒有這種追問與挑戰權力的進程，我們如何得知什麼是「好的」、「正確的」？
依照倫理學家的意見，當這種進程開始，就代表有相當數量的公民主動追求卓越，而不是坐等神秘主體的「恩賜」與「分配」。雖然不知「標準答案」為何，但可以確定我們正朝更理想的答案推進。
「標準答案」是種甜美的誘惑，它會阻止你思考，讓你覺得已身在「立法院」之中，自己就能產生律法，甚至自己就是律法。
或許「立法院」就像是魔戒，一拿到手，就會陷入瘋狂。政客們如此，炒房客如此，月退俸老人如此，太陽花要角也是如此。
在這個社會中，永遠都有數不清的「立法院」，需要成熟公民的衝擊與挑戰。所以別停手，讓對抗和追問持續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