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天恆／道德上，我們可以反抗打人的警察嗎？

沃草烙哲學 25 Dec, 2018

妳的朋友跑去抗議。抗議的內容搞不好是為了台獨，搞不好是為了統一，搞不好是為了紅花不夠紅、綠葉不夠綠，搞不好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國文課本等級的廢文。不管如何，他在直播，但手機快沒電了。他請妳拿個行動電源給他。

假設一：
妳要把行動電源拿給朋友時，莫名其妙衝出來一個人，把妳的行動電源摔壞，作勢要攻擊妳。妳知道如果妳不反抗的話，會被他打到手臂骨折。請問妳是否可以反擊，把他打到流鼻血，哭著回家找監護人？

假設二：
妳要把行動電源拿給朋友時，現場維持秩序的警察跑來，把妳的行動電源摔壞，作勢要攻擊妳。妳知道如果妳不反抗的話，會被他打到手臂骨折。請問妳是否可以反擊，把他打到流鼻血，哭著回家找監護人？¹

稍微澄清一下，這邊的「可以」是指「在道德上被允許」。我沒要探討「是否違法」，而這是因為我認為法律對正當／過當防衛的裁決，應該要符合道德：在道德上允許的防衛，就應該合法。談道德，我的猜測是有不少的人，會認為在第一個情境中，妳可以反抗；在第二個情境中，妳不可以反抗。

回到正題，為什麼在第一個情境中可以反抗，在第二個情境中不可以反抗？最常見的答案很簡單：

因為他是警察。

魔法道德防護罩

為什麼「因為他是警察」妳就不得反抗？記得在這兩個案例中，妳受到的攻擊似乎都是不義的侵犯（unjust aggression）。造成他人受傷、死亡的行為，在道德上基本上都是負面的，除非有很好的道德理由，比方說出手傷人可以防止別人無端出手傷人，不然這類行為都算是不義的侵犯。

在我們討論的情境裡，摔壞妳的行動電源、把妳打到骨折，看起來都無益於實現正面價值，就算有，也嚴重不符比例。兩個案例唯一的明顯差別，在於在第二個案例中，攻擊妳的是現場維持秩序的警察。

哲學家布倫南（Jason Brennan）向來有許多驚人意見。在《反民主》裡，他主張民主社會最好不要讓太過無知的人投票。我們通常認為，即便情況相同，警察應該有更多正當性行使暴力，布倫南對這件事情也有不同看法。

在幾天前上市的新書《負隅頑抗：反抗國家暴行的倫理》（When All Else Fails: The Ethics of Resistance to State Injustice暫譯，非直譯）²中，布倫南稱這種「因為他是警察／政府官員／國家代理人，所以道德地位有所不同」的說法為：

特殊免疫：
即使政府作為不義，人民仍然不得像在一般的正當防衛情境中，對政府說謊、破壞政府財物、抵抗、傷害或殺死政府官員、警察等等。（p.10）

他反對「特殊免疫」這種即使國家人員為惡，仍然免疫於正當防衛的「魔法道德防護罩」。《負隅頑抗》整本書都在設法反駁各種可能支持這類想法的論點。以下，我介紹書中幾個特別跟警察打人、殺人有關的論述。

因為人民有服從的義務

許多人都相信人民有服從的義務。這些人相信國家有一些特殊的魔法，可以憑空讓人產生理由去做特定的事情。比方說，妳原本在道德上有理由做或不做一些事情，國家可以規定妳必須或不可以這麼做，讓妳「更」有理由做或不做那些事情。

舉例來說，妳本來就有充分的理由不去隨機殺人，但法律禁止妳殺人之後，妳「更」有理由不去殺人。或者說，妳原本沒有理由做或不做一些事情，但是國家如此規定之後，妳就突然有了一些理由。舉例來說，妳可能沒理由在買進口車時捐錢給政府，但如果國家想保障某個特定品牌而提高關稅，妳就有理由乖乖繳稅。

許多人相信是一回事，但是人民實際上有沒有服從的義務是另一回事。布倫南從許多地方論述說，我們有很好的理由懷疑人民是否真的有這樣的義務。以下我們特別關注兩個特別跟警察打人有關的論點。

首先，我們有可能會覺得人民跟國家之間，有一種類似契約的關係。³有點像是說，國家提供各種好東西，比方說安全、保護、社會基礎建設，而接受這些好東西的代價，就是服從國家的法律和命令，比方說警察打妳的時候命令妳不得反抗，妳就不得反抗。

假設這真的是服從義務的基礎好了。現在我們要問的問題，則是國家那邊是否真的有「交貨」。至少在警察打人的案例中，如果警察對人民的攻擊真的是不義的侵犯，那麼至少在這個案例中，國家不但沒有交貨，沒有保障人民的安全，甚至還是危險的來源。如果說服從的義務是「特殊免疫」的基礎，那在這個案例中，要求特殊免疫就等於不交貨還要收錢，不給錢就用搶的。這不是履行契約，這是強盜。

其次，如果妳讀過《反民主》，就會熟悉這個原則：

適任原則：
事關重大的決定，必須由出自適任且負責的決策者。剝奪人民生命、自由、財產，或者嚴重損害其人生方向的決定，若非經由適任且負責的決策者，透過嚴謹的程序而產生，就是嚴重的不義。（p.86）

假設一個陪審團六個人，分別為無知、不理性、呆呆、魯莽、偏見、貪腐。那這個陪審團所做出的任何決定，都不該付諸實現。同樣地，如果一個警察沒有能力克制自己，沒有能力不去不義地侵犯人民，他應該被免職或至少重新回去受訓，而不是享有魔法道德防護罩的保護。我們沒有理由服從來自不適任警察的命令，更沒有理由在他打人時，不去反抗。

因為警察奉命行事

「搞不好是上級命令他摔行動電源、把人民打到骨折。他必須服從，所以我們不可以怪他。」

這樣的論述合理嗎？

確實他可能有理由要服從上級，畢竟他自己選擇受訓、穿上警察制服等等；但是奉命行事是否可以成為作惡的理由？布倫南論述說，我們可以藉由承諾、簽約、宣示等行為，獲得理由。然而，所獲得的理由，不可以顛覆個人原本就有的道德義務。舉例來說，我有義務不侵犯別人的財產。假設我今天呆呆，承諾別人說我要去偷朱家安的鋼彈模型，這個承諾並不會讓我做的事情變成道德上可允許的，更不會讓朱家安有理由不阻止我。

同樣地，警察是人。任何人都有充分的道德理由不去傷害無辜。承諾、簽約、宣示或許可以讓一個人有義務去做他原本沒義務去做的事情，比方說準時上班、穿著制服等等，但是不會讓原本在道德上禁止的行為，變成可以去做的事情。就此而言，警察沒有道德上的特權去傷害無辜，而當他們這麼做的時候，道德上自然沒理由不反抗。

因為不乖乖被打就是妨礙公務

我國「妨礙公務」起訴的標準超低，這可能跟受過專業訓練的中華民國警察執行公務的能力有關。警察要逮人的時候，拿睡袋丟警察，就可以被檢方認定為施暴、阻礙警察執法。這可能是違法的，而違法有代價，妳至少會被抓起來，妳多半要上法院，妳搞不好得坐牢。

這些或許可以告訴我們，有時候反抗並不明智，因為會損及妳的自身利益。然而，一件事情損及自身利益，並不代表它在道德有問題。

道德相當性

布倫南反對「特殊免疫」，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