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擊一切成聖的,是諷刺喜劇的精神——博恩與鄭南榕「地獄哏」
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與喜劇最有關係的爭議,應是當時的白人候選人川普在電視上公開表示,同為共和黨卻總意見不合的馬侃不是什麼英雄,他是被俘虜之後才變成英雄,川普說自己「喜歡沒被俘虜的人」。
正如當年義憤填膺的共和黨反對者指出,馬侃在參與越戰期間曾被北越軍俘虜,當時已是軍官又是名門之後的他,堅拒越軍的公關手法,要求必須釋放同營戰俘後才答應被釋放。馬侃的舉動在當時被認為是以命相繫的英雄之舉,川普因此罪加一等,更加深人們對他毫無人性的看法,但並沒有特別影響他的支持度。
當然,許多人顯然是刻意忘記,2008年馬侃與歐巴馬競選總統期間,當時聲勢如日中天,被認為屬於進步派/民主黨陣營的黑人喜劇演員克里斯・洛克(Chris Rock),在他的HBO喜劇特輯中也講了幾乎完全一樣笑話的紀錄
然而,當時觀眾卻是全場歡聲雷動,無論民主黨或共和黨的政客,也沒有太多人予以反擊。相對地,洛克在喜劇特輯與其他公開場合使用、甚至允許其他白人演員使用N*****(中文譯為「尼哥」,而在某些對脈絡無知的場合受到廣泛使用)的黑人蔑稱,則受到包括民權團體等進步派的攻擊,飽受爭議,但他反而藉由這種爭議身份繼續職業生涯。
甚至,在2016年,因黑人電影工作者抗議奧斯卡提名演員身份不夠多元,而群起缺席頒獎典禮時,當時上台主持該年典禮,搭起兩邊爭端橋樑的,正是洛克。
喜劇演出促進社會進步?
英文世界喜劇中,具有代表性的演員們,絕大多數都是靠著打擊當代道德界線——不只是保守道德,同時也包括進步價值與禁忌——來拓展語言視野,逼迫觀眾思考各種社會不願觸碰的圖騰為何存在。
站在這個位置上名利雙收的演員,姑舉數例即有:喬治・卡林(George Carlin)、比爾・馬厄(Bill Maher)、莎拉・席佛曼(Sarah Silverman)、瑞吉・葛文(Ricky Gervais)、蜜雪兒・沃爾夫(Michelle Wolf)、蒙提・派森(Monty Python)演員群等等。
此外,尚有對台灣觀眾而言較為溫和的羅賓・威廉斯(Robin Williams),他的幾個HBO喜劇特輯內容也可說是狂野不羈,無論是性別、政治、宗教、種族、生死、戰爭、人身攻擊、黃色新聞、情色暴力、精神疾病、肢體殘障、歧視心態等等,以至於大屠殺、納粹、法西斯、美國軍事主義、中國民族狂熱等等各方面的話題與圖騰都被他作為節目題材。
實際上,很有可能是到了被稱為美國進步派最重要名嘴的喬恩・史都華(Jon Stewart)主持帶狀政治喜劇節目Daily Show之後,加上風格較傳統的傑里・賽恩菲爾德(Jerry Seinfeld)、琥碧・戈柏(Whoopi Goldberg)等,與逐漸高度政治化的各台夜夜秀,以及由他帶起的約翰・奧利佛(John Oliver)、史蒂芬・荷伯(Stephen Colbert)、薩曼莎・比(Samantha Bee)、特雷弗・諾亞(Trevor Noah)等人共襄之下,政治考量——包括有意識地篩選打擊對象、主題闡述策略與用詞冒犯程度等——在喜劇中的比重才逐漸增加。
大致自2000年起的這段時間,常被認為是美國政治喜劇的黃金時期,其與進步派支持群眾的貼近程度,甚至讓許多人宣稱保守派無喜劇,也被認為是進步派佔據論述場域高地的證明。
諷刺的是,很可能以嘲笑布希政權起家的這股風潮,並沒有讓進步派的主張與政策更容易推行,甚至無法阻止美國在2016年時選出史上最好笑的共和黨總統。而其原因,很有可能正是川普總統毫無責任可言的高強度喜劇演出本身。
諷刺喜劇作為消費商品
然而支持群眾的共通之處,同時也限制了這些喜劇的發展空間。
據美國政論雜誌The Atlantic於2015年討論相關主題指出,美國校院習慣在「全國大專院校活動協會」年度大會上集體預約採購喜劇表演的制度,加上校園觀眾普遍易受刺激而徒增反感,造成喜劇演員必須在每年各校代表面前自我推銷時,需事先自我審查使用題材,避免碰觸可能的禁忌話題,以求最佳的「販售效果」。一位男性喜劇演員便表示,自己必須刪除發跡時曾用過的性病與亂倫主題;而此,便是該制度下所造成的自我審查。
美國喜劇發展至今,已經與早期的百無禁忌的表演內容有了巨大差異。簡單說,用感受性來決斷,並以資金作為限制喜劇演員主題的現象,只是當代消費社會的正常交易行為而已。然而,令人不解的卻是,早已未能同日而語的喜劇表演,卻屢遭拿來當成促進社會變遷的支持動力。或許也是言過其實。
畢竟所謂的進步派,在漸次掌握論述與詮釋權的同時,卻逐漸失卻衝擊社會道德圖騰的興趣,社會便無從透過喜劇演出拓展語言邊界、甚或促成進步的空間。
地獄哏與「美國喜劇」
回頭來看博恩近期的「地獄哏」爭議上,據網路上一則截圖指出,博恩似乎提及「在陽間燒掉的東西,在陰間也會出現一份,那陰間是不是有兩個鄭南榕」而造成爭議,如果像某些辯護者拿美國喜劇來予以開脫,其實是觸及了相當厚重的歷史參照;不是僅祭出「美國喜劇」四個字,就可以有了標準制式答案。
有些人認為,應將其發言場合視為判準之一,這也不甚正確,畢竟博恩已經是存在於公眾層次的指標性人物,而職業喜劇演員所用的談哏,除了某些特殊限制下,像是美國演員常出席的頒獎或白宮記者晚宴等場合之外,也很少有自限於單一時空脈絡的慣性。
另一方面,獲獎無數的傳奇演員喬治・卡林在公開場合多次演出,關於廣告催眠曲的段子,結尾就常以肢體動作演出消費者被廣告業者肛交的畫面。他也曾在不明所以的段落裡,拿智能不足者、肢體障礙者、女性主義者、家庭寵物、親屬關係來取笑,而作為表演ending,又總是落在針對這些群體的肢體或心理「殘缺」上。
又如羅賓・威廉斯曾經取笑甘地的絕食、藏人的自焚、暗示德雷莎修女的私生活混亂、對非美國種族或國家大開地圖炮;瑞吉・葛文(Ricky Gervais)則時常嘲弄肥胖者、同性戀者,還拿大屠殺時期《安妮的日記》作者等受害族群成員來開玩笑。
就這些段落看來,裡面既無某些人宣稱必要的「救回來」等手段、從未顧慮所謂由下往上的政治考量、也不曾補充當事者事蹟,或解釋他們的個人掙扎或對社會貢獻。百無禁忌、想噴什麼就噴什麼,所謂的救不救的回來、或是讓消解政治不正確的尷尬,向來不是這些喜劇演出需考量的。
而在台灣有許多人認為可以採用不同方式來「補足」博恩的笑話,這種方法創造出來的位置,則類似上文提到較保守、針對某一政治群體的喜劇演員,但喜劇演員不只有一種,博恩的選擇顯然應該由他個人加以考量。
攻擊一切成聖,是諷刺喜劇的核心
事實上,攻擊一切成聖的展演,在人類歷史上不曾缺席,從18世紀開始大放異彩的諷刺喜劇,更以這種精神作為重要的核心精神。
必須闡明的是,所謂好笑與否,在突破性語言中,只是創作者如何操作論述引領觀眾突破圖騰封鎖的技術性成果;保守語言同樣可以達成好笑的效果,這就是為什麼像《全民大悶鍋》、《眼球中央電視台》、川普與韓國瑜等政治演員,或所謂另類右派(Altright)的網路養成,以及以及不斷孳生、談哏高度重複,導致內容缺乏新意,用意只在不斷確認某種政治立場的作品之所以受到廣泛歡迎,也都只因為被認為「好笑」。
因為「好笑」並不總是等於諷刺喜劇,也有可能只是社會或具有政治目的團體主導的刺激-反應訓練過程的一部份。
以較廣的視野看來,諷刺喜劇的發展歷程中,在宗教社會中攻擊聖名與聖徒、貴族領地裡嘲弄戰士光榮、封建國家裡貶抑護土領主、選舉體制下否定民心所向、挖苦慈善家、鄙棄中產階級思想、揚棄知識、醜化德行、對勞動者刻薄以待等等,凡受尊敬的,都終究會成為取笑的對象,而且背後從未存在過一套共通的精神價值。
拿已經成聖的價值來審視諷刺喜劇的界線,不過是具體指出諷刺喜劇的下一個打擊目標何在;與其說是對諷刺喜劇的批判,不如說是成為諷刺戲劇亟欲推倒的聖牆。以成聖的價值檢驗諷刺喜劇,就算勝利,達成的效果不過是框架了喜劇範圍;事實上,就是施加一套反對喜劇發展的道德訓令。
這種訓令成功之時,就是社會裡喜劇的跛腳之日,但同時也是喜劇萌發的原點,以及喜劇帶來精神解放的契機。
如果我們對歷史還有點關照,就知道博恩毫不值得同情,資本體制下的喜劇下場昭然若揭毫無懸念。
真正的喜劇演員沒有被同情的餘地,只能好好磨練自己,或也可以幫我們做好心理準備,迎接下一個優秀技師的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