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又津/逃難這件事:印尼清共年代,華人顛沛流離的故事
「逃難的事我都不知道,那時候我住在市場頭,好幾個村莊的人進來,都跟我說,你還不趕快走,我就跟著人走了。那年我27歲,結了婚,有兩個孩子,也在亞洋岸買了房子。可是逃難以後,我再也沒回去。」
如今在印尼加里曼丹省新埠頭擺攤、70多歲的黃先生這樣說。
那年,他留下剛買的房子,帶著兩個孩子和妻子,落腳於坤甸東邊的新埠頭。相較於商業、政治中心的老埠頭,新埠頭多是原物料加工廠,如今也有許多原始的空地。儘管新埠頭離故鄉亞洋岸只有一小時車程,但他只說:「我走了就走了。」後來砸屋放火強盜的事,他都沒親眼見過。然而,他只是看了別人走就走了嗎?怎麼捨得剛買的新房子?這其中有何緣由,他不願多說,只講不知道,直接打發我們送客。
這樣聽來,我外婆千里迢迢從雅加達回去亞洋岸,違逆眾人「沒什麼好看」的勸阻,應該是異於常人的勇舉。但如今她失智了,問不出所以然。
為了生存不得不改姓的年代
1965年印尼發生930軍事政變,隨後開啟反共大屠殺,因為印尼共產黨與中國共產黨的連結,許多華人因此遭殃,被迫逃難離開故土。我媽媽的家庭也是其中一分子。當年接濟我媽一家的許艷卿說,逃難潮在她17歲爆發,親戚都搭船去中國,但他們沒搭到。她想繼續讀書,但華校全數被禁,她只能讀印尼學校,也決定改成印尼姓氏。「中華公會的人罵我忘本。」見慣大風大浪的她,說起這段難得放低聲量,她成了家族第一個改姓者。
那是一個17歲少女試圖掌握自己命運的時代。之後幾年,許家人認清事實,為了教育、生意和未來,必須以印尼人的身分活下去,陸續改了印尼姓氏。至於坐船至中國的印尼華人,有錢人到了中國還是有錢人,逃過60年代的印尼清共,但幾年後還是逃不過文化大革命清算地主的下場。後來,許艷卿嫁給了勤奮的客家男子吳德福,成了「德福嫂」。兩人經營金店,每日能賣上以公斤計的黃金。一說起坤甸的珠寶金店,人人都知道這家店。「德福哥」則是遠近馳名救濟逃難的善人,救助難民無數。
就連我們這天拜訪黃先生,也只因許豔卿記得,她有個舊識在新埠頭市場,但印象十分模糊。於是私家車來回繞行,直到她看見有些熟識的藍色鐵門,按門鈴喊了兩聲,無人回應,她便直接揭開停車棚鐵門、紗門和大門,直接進入客廳。——這裡的人都不鎖門嗎?許艷卿繼續往內走,結果廚房、房間都沒人。但萬一記錯了、不認識屋主怎麼辦?幸好黃先生的女兒住在隔壁,聽到我們叫喊,便打電話叫爸爸回來。這番擅入民宅如入無人之境,也讓我稍稍見到了她執著的氣勢。
許艷卿以自己的力量改姓,但不滿一歲就離開亞洋岸的我的阿雪阿姨,就沒這麼幸運了。
外婆在逃難的過程中弄丟了阿雪阿姨的出生證明。那陣子小孩全都跟了先改姓的大姑姑,但一個人一年頂多生一個小孩,阿雪無法登記到本來的出生年,所以現在身分證上的年紀,比她實際的年齡小兩歲,也在名義上成了大姑姑的女兒。反倒是我外公堅持維持著中國姓氏,被警察不斷找麻煩、討錢。這是那時代坤甸人都有的共通記憶。
我也曾有朋友說,媽媽為了讓她有印尼籍,跟印尼人辦結婚,她在名義上有個印尼爸爸。但她從來不敢使用那張印尼護照。萬一海關問她,怎麼護照沒有出境記錄?為什麼這麼久才回來?為什麼印尼話不流利?她無從解釋,自己何以完全不認識印尼爸爸。
理想破滅的他,從此一生沉迷賭博
「我沒有逃難,那時候身邊的朋友都被抓了,我就一個人跑來坤甸。後來朋友叫我回去,他說你喜歡什麼房子隨便選,都是你的。但我不知道他們是說真的,還是騙我回去。」
我媽的舅舅、我的外叔公,名喚李木漢,是外公同母異父的兄弟,所以姓李不姓吳,1937年生,我們碰面時他已經82歲。阿漢是當時家族中學歷最高的人,初中就離開亞洋岸到坤甸去讀書,直到高中畢業才回到老家做老師。大家對他的印象就是中文好、有學問。他回憶當時村落裡中有人支持五星的共產黨,另一些人支持十二星的國民黨,大多數人根本不知道這兩黨有何差異,只知道星星數量不一樣,後來都會被趕走。我猜想阿漢年輕時,可能參與了某些地下組織,才會在清共事件尚未全面爆發時,獲得內部消息先行躲避。
阿漢記得,他跟「Lagi」(音)的「紅頭原住民」關係不錯,因此馬都拉族(Orang Mandura)「黑頭原住民」入侵村落時,是Lagi堅守對抗。「我女兒看到肚子被殺破的人。」阿漢說,他熟識這些人,知道他們都是很好的人。他沒說的是,若是他沒早點逃跑,恐怕死的就是他了。
我始終沒查到「Lagi」的正確名稱,但馬都拉族的命運也很坎坷:原本住在馬都拉島的族人,數百年來不斷被迫遷移,其中一部分人到加里曼丹,他們信仰伊斯蘭教,與加里曼丹信仰基督教的達雅族(Dayak)衝突不斷。
等馬都拉族離開後,阿漢接到Lagi朋友的消息,告訴他可以回家了,而且還可以趁亂揩油:「要哪間房子都可以拿!」反正屋主不在,誰都可以佔地為王。但阿漢怕是別人編了個藉口要抓他,沒敢回去,繼續住在難民營,三餐不繼,喝生鏽汽油桶裝的污濁河水,夭折了四個孩子。後來到了新埠頭,他再也沒教書,而是經營一間撞球間,破落的透天厝大廳擺了兩張撞球桌,沈迷於賭博。因此我們返鄉,見人就塞點鈔票,唯獨沒給這個外叔公。
「以前阿漢很勤勞,會澆菜、養牛,阿爸不會說印尼文,他會講。」我媽回憶起妹妹不知道的歷史。阿漢叔叔是她的第一個老師,又懂得跟不同族群的人溝通。想來年輕時的阿漢人面很廣,又受到比較高的教育,對未來應該充滿理想。但理想破滅時,也比一般人受到更大的衝擊,才將剩下的人生寄情於賭博。
儘管兄弟同母異父,但我外公這個做哥哥的,還是盡力照顧弟弟。「阿爸要賣黃金買房給他。」但我媽開始工作後,存款全放進外公那只能上鎖的行李箱,她擔心得不得了:「我叫阿爸,拿你自己的錢,不准賣我的黃金!」若非如此,我媽絕不可能買得起那張來台灣的單程機票。阿雪阿姨也數落阿漢,來雅加達時竟沒來見外公,就連外公生病中風時也沒包紅包,這個弟弟算是白疼了。但親戚的帳,永遠都算不完,避不見面可能有別的原因,托親朋好友帶點錢致意,有時候也不保證送到。
我們來訪的這天下午,阿漢只說他想講的,因為他耳朵重聽、視力不清,又忘了很多細節。但周圍逃難的人聽了,忍不住生氣地糾正他。反覆訴說、遺忘、逃避......藉著反駁阿漢的版本,新埠頭的街坊一點一點,說出自己從未遺忘的往事。
(※ 作者:陳又津,臺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曾任職廣告文案、編劇、出版社編輯、記者。關注移民及城市議題。出版有《少女忽必烈》、《準台北人》、《跨界通訊》、《新手作家求生指南》 、《我媽的寶就是我》。本文授權轉載自「獨立評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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