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都市河川的想像:突破限制才是真前瞻 | 廖桂賢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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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都市河川的想像:突破限制才是真前瞻

許多人往往以為防災、親水、環境美化的功能都是與生態相斥的,但只要認識河川生態系統服務的概念,就可以理解:防災、親水、環境美化、與生態是可以共存的目標。圖為新加坡加冷河。 圖/作者自攝
許多人往往以為防災、親水、環境美化的功能都是與生態相斥的,但只要認識河川生態系統服務的概念,就可以理解:防災、親水、環境美化、與生態是可以共存的目標。圖為新加坡加冷河。 圖/作者自攝

在〈不只是親水:以「生態復育」恢復河川生命力〉一文中,我主張以「生態復育」的方式來進行都市河川的水環境改善,恢復河川生命力,提供多樣的生態系統服務。在這一篇文章中,我則進一步討論都市河川生命力的內涵、以及都市河川生態復育的限制,來總結都市河川的可能性。

台灣都市河川治理的目標,早期強調「排洪」,當所有河川都成為水泥化的排水溝後,於是開始著重水質改善。在前瞻基礎建設計畫水環境建設中的「全國水環境改善計畫」,除了強調水質改善,也進一步要求親水以及環境美化(一般將後者以「景觀」稱之,但「景觀」(landscape)的專業內涵其實遠遠大於環境美化,因此本文選擇不以「景觀」一詞來表示環境美化)。

許多人往往以為防災、親水、環境美化的功能都是與生態相斥的,因此,常常可以聽到「都市河川本來就無法兼顧生態」這樣的說法。但其實,只要認識了上一篇文章所介紹的河川生態系統服務的概念,就可以理解:防災、親水、環境美化、與生態是可以共存的目標。

請注意,防災不見得一定要透過快速排洪來達成(請參考〈韌性城市不是「不淹水」,而是「不怕水淹」〉這篇文章) 。換句話說,一條很生態的健康河川也可以有親水功能,同時也可以是賞心悅目的美麗河川,也仍然可以滯納洪水來防災。但是,絕對不能因為要親水或是打造某種樣貌的水景,就破壞原有的生態,或是忽略河川應有的生態功能。如何多種功能兼具,端看設計者的功力了。

都市河川不見得要硬邦邦

許多人不但對都市河川可以具備的功能有誤解,也對都市河川有型式上的刻板印象,認為都市河川就應該是「硬的」,比較符合「都市」的意象。韓國首爾清溪川上游的設計,就是這樣概念下的典型產品 。

清溪川全長約13.7公里,越上游越是繁忙的市區,其上游河段的設計因為要回應都市的脈絡與意象,因此設計成現在大家常常在照片上看到的「硬河道」樣貌,也是被稱為「台版清溪川」的柳川所打造出來的類似樣貌。但其實清溪川越往下游就越綠越「軟」,硬鋪面越少。

位於都市內部的河川,不見得非得做「硬化」的設計不可,也不見得要有硬鋪面才能夠親水。位於新加坡碧山—宏茂橋公園(Bishan-Ang Mo Kio Park)內的加冷河(Kallang River)的復育,就是一個好例子。

加冷河是一條不折不扣的都市河川,但其復育工程將其「自然化」,把本來的三面光水泥全部打掉,整條河道不留一點硬鋪面,綠意盎然,且還地於河,不但美化了環境,防災功能也提升,還成為極受歡迎的親水空間。

清溪川全長約13.7公里,越往下游就越綠越「軟」,硬鋪面越少。 圖/作者自攝
清溪川全長約13.7公里,越往下游就越綠越「軟」,硬鋪面越少。 圖/作者自攝

河川生命力的要件

好,那麼生態被嚴重破壞的都市河川,該如何進行生態復育,使其提供多樣的生態系統服務呢?這就要先了解河川生命力所需的要件。首先,當然是要有良好的水質,這點不難理解。再者,要有多樣的生物棲息地,才能夠孕育多樣的物種。台灣的自然河川有深潭、淺瀨等不同河道形態,有溶氧量高的礫石層讓魚類可以覓食、躲藏、甚至孵育下一代,其水路交接的河岸有濱水帶,可以為水中生物遮蔭,且從植物上落下的昆蟲和有機質,是許多水中生物仰賴的食物來源 。反觀,被水泥化整治後的河川,失去濱水帶且河道平整,棲地相當單一,食物來源不足,難以孕育多樣物種。

但乾淨的水和棲息地的本身還不足以維持河川生命力,河川還需要維持一定程度的「自然流態」(natural flow regime)。所謂自然流態,就是河川在沒有人為干擾下的自然水文動態,包括河川流量與流速、何時豐水枯水、何時會發生大型氾濫、何時極度乾旱、氾濫與乾旱規模又多大等等水文動態。

此外,除了水的動態本身,水對砂石的搬運、侵蝕、堆積等動態,對河川的物理環境以及生物群貌也有決定性的影響。水與砂的自然作用力,或者日文所總稱的「營力」,是維持棲地多樣性、維持河川生命力的重要機制,一但營力改變了,適應力較差的物種就難以存活。

但營力對河川生態的重要性,相對晚近才被了解。早期西方國家進行河川生態復育時,僅重視水質和棲地重建,忽略營力的恢復;當維持棲地多樣性的機制不在,就必須借重人為管理;欠缺營力的河川生態復育,若沒有長期的人為介入,難以永續。

都市河川面臨的多重限制

總而言之,河川要有生命力,乾淨水質、棲地多樣性、營力三樣缺一不可。但不可否認的,不只是台灣,任何都市河川都會面臨各種限制,以至於往往無法進行理想的河川生態復育。

台灣的都市河川面臨多重限制,第一重限制就是「水質不佳」。除了污水下水道接管普及率比較高的台北市(77.47%),河川污染情況相對較輕,其他縣市的都市河川都面臨嚴重水污染,除了有家庭、工業等污水排放,還要加上雨水逕流的非點源污染。

第二重是「空間上的限制」。所謂河川生態系統,並非僅指河道的本身,還包括河岸的濱水帶與洪泛平原。河道、濱水帶、與洪泛平原三個空間之間有密切的生物、水文、土砂的交互作用,在生態的重要性上不可分割,統稱為「河川廊道」。河川生命力的維護就是需要完整的空間,但是,在都市河道兩岸都早已填滿建築物或開闢為道路的情況下,要還地於河有相當的困難性。

第三重則是民眾「觀念上的限制」。今天,即便許多人已經無法接受三面光的河道,仍有人會認為那樣整理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河道,才是河川該有的樣子,才是政府有做事的表現。就算是不認同河川全面水泥化的民眾,也不見得能夠接受自然演替後較「野性」的河川樣貌,會認為濱水帶那樣的植物群落是「雜草叢生」,有礙觀瞻且藏污納垢,因此往往會要求政府進行「維護」,也就是剷除。

同時,許多民眾也無法接受「河川本來就是會/該變動」的事實,例如無法接受河濱公園會淹水,殊不知河濱公園位於堤外行水區,本來就是行水的地方。總而言之,民眾對都市河川的認知與要求,往往會限制了河川生態復育的可能性。

最後一重限制則是都市對於「快速排洪」的要求。河川氾濫是自然現象,只要都市內有河川就不可能免除淹水的可能。但即便如此,民眾仍然要求政府應保證不淹水,且完全無法接受都市中有任何淹水情事(請注意,「淹水」不代表「水災」)。因為本來是洪泛平原的都市土地現在完全不承納洪水,河道就得承擔所有排洪的責任,不但得快速排洪且得確保河道穩定。河川不能氾濫且河道不能侵蝕堆積,等於是完全排除了生態系統所需的自然營力,排除了維持河川生命力的重要機制。

許多民眾也無法接受河濱公園會淹水,殊不知河濱公園位於堤外行水區,本來就是行水的地方。圖為新店溪河水暴漲,一邊河濱公園遭淹沒。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許多民眾也無法接受河濱公園會淹水,殊不知河濱公園位於堤外行水區,本來就是行水的地方。圖為新店溪河水暴漲,一邊河濱公園遭淹沒。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設法突破限制,才是前瞻

即便都市河川在生態復育上面臨重重限制,「全國水環境改善計畫」必須要試圖挑戰並突破這些限制,才是前瞻。但是,不可否認,對於河道快速排洪的要求,在台灣根深蒂固,甚至寫在法裡頭,因此暫時很難突破。只能期許未來的台灣能夠真正擁抱「韌性城市」的概念,將都市建成環境改造成可以承納洪水的環境,從「不讓水淹」走向「不怕水淹」(請參考〈怎樣才能成為「不怕水淹」的韌性城市?〉一文)。此外,也唯有承認河川本身就是變動的系統,水位與河相都會不斷改變,我們才能允許氾濫、侵蝕、堆積等營力的恢復。在自然營力短期內無法恢復之前,我們就先針對前三項限制來突破。

在水質限制的突破上,柳川和綠川的改造,都在暫時無法提高污水接管率的狀況下針對水質下功夫,設法截流污水,再將處理過後的水放流回河道。綠川8.5億總經費的七成(5.9億)都是用在污水處理上。柳川則還運用了LID(Low-Impact Development 低衝擊開發,也就是海綿城市的概念)設施,包括植生溝與雨水花園,來就地淨化雨水逕流 。

綠川8.5億總經費的七成,5.9億,都是用在污水處理上。 圖/台中市政府提供
綠川8.5億總經費的七成,5.9億,都是用在污水處理上。 圖/台中市政府提供

除了以污水截流的方式來解決水質問題,我認為,未來應進行跨部門整合,將海綿城市的各項設施大量施作到整個流域,以更進一步控制雨水逕流的非點源污染。此外,都市河川若在重重限制下無法朝向更嚴格的生態標準來改造時,相關單位應避免以「生態」來宣傳改造成果,除了避免因為認知不同而造成不必要的衝突,也避免誤導民眾;應該強化宣傳的,是在突破水質限制上的努力。

在空間限制的突破上,如果河岸緊鄰的是車道而非建築物,就盡可能還地於河。這一點,我認為柳川做了很棒的示範。該案將車道縮減,讓兩岸護岸各外移八公尺,等於是還給河川十六公尺的空間;在仍然以車為主的城市中縮減車道,可說不容易,因此,這是相當值得其它水環境改善計畫學習的面向。雖然現在柳川的河道太過水泥化,但把空間先爭回來了,未來若朝向生態復育的方向再改造時,就有很大的可能性。因此,柳川的改造,與其強調其成果多「生態」,建議強化其在「還地於河」的成就。

至於民眾觀念,當然也有改變的可能。例如,前文所提到的新加坡加冷河的復育,將原本三面光河道重新蜿蜒,一開始民眾聽到這樣的設計構想有非常多的疑慮:怕淹水更嚴重,還怕會帶來更多蚊子。然而,加冷河改造後居民所擔憂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反而還真心愛上了這樣的河川,慶幸「新加坡終於有一條自然的河川了」!而當其他地方的民眾看到這麼棒的自然親水空間,就不斷要求政府也改造他們鄰里的河道。

新加坡的案例,顯示民眾對於河川自然樣貌的排斥多是因為欠缺對其他的可能性的想像;在這樣的情況下,溝通與進行河川生態教育,就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新加坡加冷河是一條不折不扣的都市河川,但其復育工程將其「自然化」,把本來的三面光水泥全部打掉,綠意盎然,成為極受歡迎的親水空間。 圖/維基共享
新加坡加冷河是一條不折不扣的都市河川,但其復育工程將其「自然化」,把本來的三面光水泥全部打掉,綠意盎然,成為極受歡迎的親水空間。 圖/維基共享

水環境改善所需要的「基礎建設」

以上的討論顯示,要突破都市河川所面臨的種種限制,需要的不是硬體,更重要的要有軟體為基礎。也就是說,國家在基礎建設的投資上,絕對不能只將資源都挹注在硬體建設上。真正「基礎」的「建設」是非硬體的。全國水環境改善要成功,要能夠真正恢復河川生命力,台灣還需要三樣「基礎建設」:河川生態教育與研究、公民參與、與資訊公開。

台灣水環境要朝向更生態的方向改善,就不能沒有河川生態教育與相關研究。我所謂的河川生態教育,不只學習河川中有那些動植物以及名稱,而是著重了解人與河川的關係,例如,理解河川的生態系統服務、理解維持河川生命力的要件、理解生態復育的意涵等等,以更廣泛、宏觀的生態角度來學習河川生態。這樣的河川生態教育不只是針對民眾,所有參與水環境改善計畫的相關人員,更是需要,才能夠確保河川改造的方向符合生態原則。然而,要能夠進行這樣的河川生態教育,背後不能沒有相關研究的支持。

另外一個必須的基礎建設是「公民參與」。各地正如火如荼進行的水環境改善計畫必須積極納入公民參與,而公民參與絕對不等同於「開說明會」;因為「說明」只是單向的告知,並不是雙向的溝通、理解、尋求共識。計畫必須納入「參與式設計規劃」的機制,讓有利害相關的民眾、在地草根組織、以及相關專業的公民團體在水環境改善計畫的規劃設計階段就參與其中,與公部門和設計單位協力一起做規劃設計。

的確,對於習慣關起門來作業、要求效率的公部門以及專業者,公民參與是平添麻煩,進行公民參與需要花更長的時間,但是,充分討論溝通是民主國家的精神,未經充分討論溝通就推動的案子,往往遭遇反彈,即便強力執行後也會引起極大爭議,後患無窮,只是把麻煩往後延。唯有進行真正的公民參與,各方相互學習、相互理解,充分溝通,計畫才能夠獲得充分支持。

第三個必須的基礎建設是「資訊公開」,作為公民參與的基礎。目前,全國各地的地方政府已經陸陸續續提出、並向中央爭取到「全國水環境改善計畫」的經費,許多計畫甚至已經開工或即將要開工。然而,各項計畫內容連環境相關的公民團體都無法一窺全貌,何況是一般民眾?

到底自家附近的河川是否有相關計畫進行?何時進行?計畫內容為何?幾乎無從得知。若民眾與公民團體無法輕易得知水環境改善計畫的相關資訊,就無從了解、無從參與。因此,執「全國水環境改善計畫」的水利署、以及爭取到計畫的地方政府,應該要主動公開相關資訊,並且確保資訊顯示在容易找到的地方。

台灣不需要「台版清溪川」

台灣人與惡臭、骯髒、醜陋的都市河川共處太久,渴望改變。柳川與綠川的改造,讓台灣民眾耳目一新,看到了都市河川的不同可能性。然而,台灣都市河川的水環境改善,不該只停留在親水,我們可以更有野心、更前瞻!

要前瞻,我們就必須要拋棄所謂「台版清溪川」的刻板想像。韓國首爾的清溪川是2005年就完成的河川工程,若今天我們一味複製十多年前別的國家在不同的社會與環境脈絡下的河川樣貌,何前瞻之有?台灣真的不需要、也不該有「台版清溪川」,在此懇請地方政府與媒體避免使用「台版清溪川」一詞!

這篇文章以柳川與綠川起頭,並對其設計多有討論,目的絕不在於批判,而希望藉由兩川改造的案例的討論,讓台灣的都市河川更好。衷心希望柳川與綠川帶來的是更多的可能性,讓接下來其它的水環境改善計畫,站在柳川與綠川的寶貴經驗上,朝向更生態的方向邁進,真正恢復河川生命力。

恢復河川生命力這件事絕對不簡單,困難重重,但只要政府不心急,給每一個水環境改造案多一點時間,並耐心進行河川生態教育與研究、公民參與、資訊公開,我相信,我們可以創造出真正生態永續的全國水環境。

韓國首爾的清溪川是2005年就完成的河川工程,若今天我們一味複製十多年前別的國家在不同的社會與環境脈絡下的河川樣貌,何前瞻之有? 圖/維基共享
韓國首爾的清溪川是2005年就完成的河川工程,若今天我們一味複製十多年前別的國家在不同的社會與環境脈絡下的河川樣貌,何前瞻之有? 圖/維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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