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低薪而道歉:《奇蹟的女兒》是勞動與性別的雙重壓迫
政府官員們發表勞工「平均月薪近六萬元」、「實質收入創新高」的一連串「幹話」奇觀,讓底層的低薪勞工瞠目結舌,只能紛紛為了自己「拉低平均薪資」向社會道歉。「謙卑再謙卑」的抗爭姿態,一直是台灣勞動者的宿命。
公視於上週推出的《奇蹟的女兒》,描述七〇年代以青春譜唱「孤女的願望」的女工,如何在紡織廠的剝削中掙扎、又如何受到管理階層男性職員的騷擾欺凌,彷彿預見了四十年後她們下一世代,同樣謙卑的勞工、及同樣遭受低薪剝削與性別壓迫的困境。
改編自作家楊青矗七〇年代後期「工廠人三部曲」系列小說的電視劇,無論是在當年還是現在,都具有兩個為「底層發聲」的獨特意義:一是勞動,二是性別。
首先,楊青矗此一系列基於工廠親身勞動經驗、及一連串實際訪調而寫成的短篇寫實小說,光是主題便不見容於解嚴前的威權體制。為了避免被扣上傾共的「工農兵文藝」帽子,作家還得在書跋中「自清」,表示自己的寫作:
一直跟蔣院長(經國)時時刻刻要大家反應民間疾苦……說真話不謀而合。(《工廠女兒圈》,p. 251)
字裡行間謹慎小心,卻仍不免因美麗島事件而入政治獄,當年作家處境的艱難可見一斑。
工人主題的作品在戒嚴時期受到政治力壓抑,到了解嚴之後「台灣錢淹腳目」的八〇年代,經濟成長及賺錢揮霍被奉為硬道理,勞工的辛勞與苦難繼續被社會不屑一顧。在三部曲的卷尾,筆名「許南村」的陳映真這樣評介:
楊青矗的社會正義和人道主義……搖撼了一些以表象的繁榮,冰冷的經濟指數為「進步」的偽理性主義者傲慢、冷血的自我主義哲學(《廠煙人》,p.203)。
對照日前世界競爭力報告中,台灣排名下滑且落後中國,官員竟指稱「調升基本工資,勞動條件改善後,降低企業效能,才拖累整體排名」,將競爭力與企業獲利建立在惡劣勞動條件上,更可以看出政府與老闆的姿態,正是陳映真所說的「傲慢、冷血」。
其次,《奇蹟的女兒》的取材主要在原著第二部《工廠女兒圈》的兩個短篇,更具有性別平權意義。在〈龜爬壁與水崩山〉中,喜愛藝文創作的年輕女工(電視劇由溫貞菱飾演),為了家中生計,中學畢業後與同鄉來到工廠,不但工作辛苦,又遭到管理階層的辦公室男性職員的騷擾與猥褻。女主角因工作受傷後,廠方不聞不問,引發女工們不滿,集體跳槽抗議使得工廠停擺。
更強調工廠性別議題的〈陞遷道上〉,則是電視劇中另一女主角的藍本(連俞涵飾)。年輕貌美且能力又強的女領班,被利用權勢的男主管以晉升為餌誘姦。小說中的男主管靠著巴結外資老闆,一路升官成為廠長;他不顧女工工作負荷,無理地要求無限制加班趕工,終於引發反彈與抗爭。女領班在認清主管嘴臉之後,也加入基層女工的集體抗爭。
2017年起席捲全球的 #metoo 反性騷擾運動,掀出職場內部分男性挾權勢欺壓女性的黑暗面。遭到勞動與性別雙重剝削的台灣女工,一直都是最緘默的一群;即使是以藍領勞工的提神飲料廣告中,致敬「經濟奇蹟幕後英雄」的對象,都不見女性勞工的身影。
當前普遍低薪的台灣社會,或許更能體會四十年前小說中的「警世語」:老闆賺錢快如「水崩山」,職員靠薪水存錢則慢如「龜爬壁」。慣老闆其來有自,職場中的性別壓迫也仍是現在式。楊青矗在書跋中,打破了台灣經濟奇蹟靠中小企業(男)老闆們闖蕩與貢獻的主流史觀:
我認為這些奇才並沒有什麼了不起,除了「時勢造英雄」之外,應歸功於政府政策的輔導和女工廉價的工資。無以數計的女孩在她青春的待嫁期間,拿微薄的工資默默地為經濟發展貢獻個人的力量,使創業者賺大錢,累積資本造成奇才(《工廠女兒圈》,p.242)。
去年的電影《馬克思:時代青年》中直指當時資本家冷酷虐待未成年童工的一段對話,也呼應了四十年前台灣「奇蹟的女兒」、及當前低薪勞工所面對的惡劣環境:
老闆:童工才能帶給我們市場競爭力……我總不能當第一個不用童工的老闆,那樣我很快就會破產的。整個社會就是這樣運轉的……一旦工資成本提高,就完全沒利潤可言了。
馬克思:你所定義為利潤的東西,在我看來就是赤裸裸的剝削。
同樣為受壓榨的底層勞工與女性發聲的《奇蹟的女兒》,還給女工在台灣經濟發展中的應有地位,更期待有更多屬於底層的影視作品,揭穿官員與老闆的傲慢冷血,重新還給所有勞工該有的尊嚴、以及該有的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