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德勒王朝」退位:網球地緣政治與全球有閒階級的鄉愁 | 劉昌德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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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德勒王朝」退位:網球地緣政治與全球有閒階級的鄉愁

9月24日費德勒在拉沃盃結束生涯最後一場賽事後,與場觀眾告別。 圖/新華社
9月24日費德勒在拉沃盃結束生涯最後一場賽事後,與場觀眾告別。 圖/新華社

對全球網球迷來說,這是最感傷的9月。繼小威廉斯(Serena Williams)於美網賽後退休,男子網壇傳奇天王費德勒(Roger Federer)也在聯手「蠻牛」納達爾(Rafael Nadal)雙打的最後一舞落幕後,於英國倫敦舉行的拉沃盃(Laver Cup)引退。

拉沃盃是費德勒與經紀團隊所創辦的國際職業網球賽事,參賽球員分成「歐洲隊」與「世界隊」進行對決。賽事安排展現了本世紀職業男網的「地緣政治」——歐洲頂尖球員宰制賽事,世界其他地區的好手則尋求挑戰霸權的機會。在過去四屆的比賽中,歐洲隊毫無懸念碾壓對手。

瑞士費德勒、西班牙納達爾、與塞爾維亞喬科維奇(Novak Djokovic),若願意還可以再加上英國莫瑞(Andy Murray)的F4組合,就是本世紀前二十年的男子網壇世界地圖。但作為全球最受歡迎的個人運動,網球版圖遠大於此,而且從上世紀以來,隨著有閒階級的全球化而不斷變動擴張1

瑞士費德勒、西班牙納達爾、與塞爾維亞喬科維奇(Novak Djokovic),若願意還可以再加上英國莫瑞(Andy Murray)的F4組合,就是本世紀前二十年的男子網壇世界地圖。 圖/美聯社
瑞士費德勒、西班牙納達爾、與塞爾維亞喬科維奇(Novak Djokovic),若願意還可以再加上英國莫瑞(Andy Murray)的F4組合,就是本世紀前二十年的男子網壇世界地圖。 圖/美聯社

職業男網地緣政治起源與電視轉播

網球起源於西方世界的「上流社會」,因為場地、設備與俱樂部制等限制,在二十世紀上半葉,主要盛行於歐洲、美國、與澳洲等白人為主的有閒階級。因此在1968年公開化時代之後,職業網壇主要是由歐洲、美國的兩大陣營,加上時有澳洲問鼎的三分天下。

特別以男子單打來看,跨越公開化前後的澳洲傳奇球王拉沃(Rodney Laver,拉沃盃的命名由來)於1969年贏得首次四大賽「大滿貫」之後,接著這半個多世紀的男子網壇春秋,大體都要笑看歐洲與美國的力量消長。

1970年代開始,兩地的男網頂尖選手,屢次在四大公開賽的最高殿堂論劍交手。當中最為球迷津津樂道的經典對決,當推「瑞典冰人」博格(Björn Borg)與「壞小子」馬克安諾(John McEnroe)的對戰史詩。

一頭金髮而沉默寡言的博格,衿持地在底線抽放精準的上旋球;爆炸捲髮又暴躁易怒的馬克安諾,則快速地在網前一拍擊潰對手。兩位頂尖高手「優雅冷靜VS. 狂放熱情」的高反差,再加上稍早同樣惡名昭彰的美國康諾斯(Jimmy Connors)、與後起的東歐「殺手」藍道(Ivan Lendl),組成了1970到80年代最早的男子網壇F4,也恰恰符合電視轉播所需要的「歐洲 VS. 美國」刻板印象,進而打造了職業男子網球的第一個輝煌年代。

圖為1981年馬克安諾(圖右)擊敗博格(圖左),連續三年奪得美國公開賽冠軍。 圖/美聯社
圖為1981年馬克安諾(圖右)擊敗博格(圖左),連續三年奪得美國公開賽冠軍。 圖/美聯社

美國搖滾王朝與網球大眾化

美國與歐洲新舊大陸相爭的格局,在1990年代出現傾斜。亞裔美籍的張德培以17歲「稚齡」於1989年率先拿下第一座大滿貫單打王座,預告美國黃金世代的來臨。隨後以山普拉斯(Pete Sampras)與阿格西(Andre Agassi)雙星領銜,再加上庫瑞爾(Jim Courier)等,隨著蘇聯解體後美國獨霸的全球政治格局,將美國網球男單推上頂峰。

作為美國王朝代表人物的山普拉斯,14座大滿貫賽男單金盃睥睨群雄,氣勢壓過當時德國金童貝克(Boris Becker)等歐洲球員。但真正能繼承馬克安諾等上一世代美國網球的代言人,卻是與山大王亦敵亦友的阿格西。

跟許多頂尖網球員一樣,阿格西從小就被父親發掘天分,並「強迫」培養為職業球員。叛逆的阿格西雖然憑藉網球而功成名就,但在成名之初及退休之後,都不掩飾地表達對父權、甚至是網球的恨意與反抗。

戴耳環塗指甲油、穿粉紅色彈性褲、甚至戴假髮上陣比賽,加上中亞後裔的外表,阿格西以鮮豔多彩的個人形象,顛覆網球運動的面貌。更戲劇化的是阿格西的網球生涯起伏。他早期天分滿滿而浪蕩不羈,職涯中期因為與好萊塢知名女星布魯克雪德絲(Brooke Shields)婚姻危機而一度消沉,世界排名跌至百名以外;當球壇都覺得他玩完了的時候,近三十歲的阿格西又奇蹟似東山再起重回巔峰。

阿格西就是網球的搖滾巨星——1990年時聯手嗆辣紅椒合唱團(Red Hot Chili Peppers)擔綱的「搖滾網球」NIKE電視廣告,二十歲的他完全融入,毫不違和。好萊塢、搖滾、憎恨網球的網球明星,成為「X世代」青年的代表人物之一,並且跟著NIKE的強大行銷手法,讓網球脫離貴族色彩、進入全球大眾市場。

費德勒與優雅歐洲的重返

2001年氣勢如虹尋求溫網五連霸的山普拉斯,在他最有把握的草地球場,經過五盤惡戰,向綁著馬尾的19歲青年費德勒伏首稱臣。那時沒有人確切預知,這是「草地之王」的交接典禮,是職業男網的世代交替,更是網球地緣政治的重新劃定。

以下省略的不是兩千字,而是費德勒所開啟20年職業男網的歐洲制霸史。在兩人對戰後不到十年,費德勒就快速打破山普拉斯的大滿貫男單冠軍紀錄,並且繼續一路往前推進。然後納達爾與喬科維奇相繼崛起,三人組成的「Big Three」聯手宰制世界男子網壇,一起堆高「史上最佳球員」(Greatest of All Time, GOAT)的門檻。

在費德勒退休之前,網球迷都早已經知道,光就大滿貫冠軍數量與對戰記錄,納達爾與喬科維奇已經超車。但網球界史上「GOAT」的辯論中,他卻永遠佔有一席之地。

因為如果不是費德勒,隨著職業化而消逝的業餘時代歐洲草地網球風格,不會再次回到世界中心。

即使是不同陣營的球迷,也會同意費德勒前教練安納寇尼(Paul Annacone)所說,他是「拿著網球拍的畢卡索」——將網球美學提升到更高層級,「讓打網球這件事看起來如此輕鬆寫意」。馬克安諾的弟弟、知名球評小馬克安諾(Patrick McEnroe),則形容費德勒打球根本就是「穿著運動鞋的巴里什尼科夫(Mikhail Baryshnikov,俄羅斯裔美國古典舞蹈家)」。

在1990年代阿格西與NIKE將網球「搖滾化」之後,費德勒則在新世紀以他瑞士刀般的優雅精準而全面的球技,加上時尚雜誌封面人物等級的衣著品味,重新定位了職業男網的球迷客群。像是小馬克安諾所說,費德勒重新「把古典風格(a classic game)帶回到現代賽事中,也把特定階級人士(a certain class)帶回這項運動」。

像是小馬克安諾所說,費德勒重新「把古典風格(a classic game)帶回到現代賽事中,也把特定階級人士(a certain class)帶回這項運動」。 圖/美聯社
像是小馬克安諾所說,費德勒重新「把古典風格(a classic game)帶回到現代賽事中,也把特定階級人士(a certain class)帶回這項運動」。 圖/美聯社

有閒階級的歐式鄉愁與消費

1990年代與阿格西及NIKE的全球大眾品牌格格不入的老派球迷,以及嚮往歐式優雅品味的跨國新興都會消費者,因為費德勒彰顯的古典優雅風格,而再度回到網球。

這群老派與新興的球迷消費者,是需要透過「炫耀性消費」彰顯身份的「有閒階級」。炫耀性消費首先可以窄化為字面上的意義,指稱有錢人購買各種奢侈品「炫富」的作法。例如費德勒所代言的高級品牌:勞力士手錶(Rolex)與賓士汽車(Mercedes-Benz),就是包括台灣在內,許多社會的富豪長期以來必備的老派炫富奢侈品。

費德勒的優雅歐洲形象,能夠推銷的不僅限於運動品牌,還能與金字塔頂端的奢侈品連結,觸及其他頂尖運動員難以打動的廣告主與消費者。費德勒累積的網球獎金收入是1.3億美元、低於喬科維奇的1.52億,但他來自於代言商品與活動的豐厚酬勞——特別是高級消費品牌——讓他成為目前史上最高收入的網球選手,並躋身總收入十億美元行列,與高爾夫球傳奇老虎伍茲(Tiger Woods)、足球巨星「C羅」(Cristiano Ronaldo)與梅西(Lionel Messi)等人平起平坐。

費德勒的優雅歐洲形象,能夠推銷的不僅限於運動品牌,還能與金字塔頂端的奢侈品連結,觸及其他頂尖運動員難以打動的廣告主與消費者。 圖/法新社
費德勒的優雅歐洲形象,能夠推銷的不僅限於運動品牌,還能與金字塔頂端的奢侈品連結,觸及其他頂尖運動員難以打動的廣告主與消費者。 圖/法新社

但有閒階級並不只是有錢炫富,還必須具備不為賺錢而工作的空閒時間。因為有閒,得以培養從事藝文活動與休閒運動所需的知識,並且細細講究衣著品味、社交禮節等,也才能歲月靜好、低調奢華。

「有閒」是上流社會的真正奧義:午後的陽光草地上,身穿白衣的悠閒男女,在球場上優雅地打著網球,也在場邊啜飲下午茶聊天社交。這些都總括在費德勒的球風與形象之中,也是我們對歐洲有閒階級的想像。

因此價格親民又不主打運動的優衣庫(Uniqlo),在費爸球員生涯末段的2018年,也跟他簽下10年3000萬美元的代言鉅額長約。來自日本的Uniqlo於2010年代積極進行全球展店,在全球市場跟來自歐洲的颯拉(Zara)與H&M等「快時尚」品牌短兵相接。Uniqlo選擇的代言人包括藝術、設計、與運動等各領域與各年齡層代表人物,希望打開跨國的都會區消費族群。

即便早已確知費德勒鐵定在2028年以前退休,Uniqlo相中的費德勒品牌價值並不只是在場上,而是包括場下他都能代表已經逝去的業餘網球、與有閒階級的「鄉愁」氛圍。世界各地忙碌的都會上班族沒有空閒,但可以透過購買費德勒代言的成衣,想像與學習草地網球歐洲紳士的休閒與生活。

2018年Uniqlo與費德勒簽下10年3000萬美元的代言鉅額長約。圖為2018年溫布頓費德勒身著Uniqlo球衣應戰。 圖/美聯社
2018年Uniqlo與費德勒簽下10年3000萬美元的代言鉅額長約。圖為2018年溫布頓費德勒身著Uniqlo球衣應戰。 圖/美聯社

再也沒人能像費德勒那樣打球

運動等文化場域的鄉愁消費,費德勒不是唯一。Uniqlo其實早在2012年就與喬科維奇簽下代言,但2017年時被法國的Lacoste搶走。喬帥說他小時候看著父親衣櫃中成疊的各色Polo衫,因此代言如同重溫兒時光陰。穿上Uniqlo白底紅標簡約球衣的費德勒則說,現在那些印著圖案的網球服設計,根本就錯了,因為古典的Polo衫才是網球正統。

在費德勒選擇退休的英國倫敦,同一週也經歷了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國葬。澳洲學者羅伊(David Rowe)稱費爸的退休為費天王「退位」(the abdication of tennis royalty),讓全球網球迷彷彿參與國葬一般,經歷了一個王朝消逝的鄉愁。

跟著費德勒退位的不僅是優雅球風的再難尋覓,還有鄉愁商品的困境。2016年美國電視收視調查發現,網球觀眾年齡中位數高達61歲,在球類運動中僅次於高爾夫球;與2000年相比還提高了10歲,顯示出網球迷的老化跡象。

這讓Big Three中最年輕的喬帥大為緊張,呼籲網壇要做些什麼,像是把男網五盤改為更緊湊的三盤決勝負;英國溫網則是在今年推出「WimbleWorld」的元宇宙虛擬產品,希望能夠吸引年輕族群。

懷舊商品有其限制,對大型運動產業來說,持續不斷的年輕消費族群才是主流王道。網球迷對退休的費德勒充滿熱愛與懷念,但鄉愁喚不回王朝。網球地緣政治連動著全球商品行銷而不斷改變,有閒階級的草地業餘網球與午後悠閒雅致終將消逝。

圖/美聯社
圖/美聯社

  • 費德勒與納達爾在第一天的賽事中聯手卻輸掉雙打點,今年拉沃盃F4合體的歐洲隊最終落敗。世界隊奪得本項賽事首冠,職業男網繼續邁向歷史新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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