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型大國關係到兩軍關係(上)門外漢川普為何在川習會佔上風?
原先眾所矚目的川習會,冷不防在半路被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精心安排的空襲敘利亞行動,奪走全部的光彩。台灣則意外發現,自己完全不是這場會議的焦點,甚至連之一也談不上。或許中國還是在意,但美方根本不想隨之起舞,這是多年來,美中元首會談少見的情況。
兩天會議,美中雙方除了針對朝鮮半島無核化、一同說服北韓以和平解決核武問題等空泛的老生常談,以及虛無飄渺的建立元首個人友誼、增進兩國友善互信等漂亮外交辭藻外,雙方對各自堅持的議題基本上一無所獲。並且,當初被視為「外交門外漢」的川普已經取得上風。不過,川普在川習會的「勝利」,無法掩蓋其對亞太、中國均缺乏整套戰略規劃的事實,未來美中怎麼對雙邊關係框架,以及整個東亞的戰略佈局鬥法,還有得瞧。
而這次幸運躲過兩強關注的台灣,在雙方針對中美新型大國關係與軍事關係的交鋒下,未來依舊籠罩在高度的不確定性之下。除了必須盡力維持美中台三邊關係平穩,還必須慎防中美新型軍事關係對美台軍售、國防交流的殺傷力。
蒂勒森:放棄再平衡,接受中美新型大國關係
川普就任總統還未滿三個月,在美國新總統就職之後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舉行美中元首對談,可說絕無僅有。美中雙方也因為時間壓力極大,加以雙方對貿易、北韓、南海、台灣等諸多議題仍存在巨大歧見,直到3月30日前始終沒有正式對外證實並公布行程。
不過在這段準備期間,美國國務卿蒂勒森(Rex Tillerson)從3月15日開始,接連訪問日本、南韓、中國,並拋出兩顆震撼彈:
第一,東亞助理國務卿董雲裳(Susan Thornton)在蒂勒森出發前表示,歐巴馬時代推行的亞洲「樞軸」(pivot to Asia)政策,將被川普政權廢棄,但她亦不能肯定,未來是否會有新的戰略規劃。等於間接承認,川普政權缺乏一套全盤規劃的亞太戰略,只有對個別議題(如北韓、南海、貿易等)的目標。而其中的第一優先是北韓,這是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在二月訪問日韓時已經確認的。
第二,同時也是最重要的,蒂勒森訪問中國時,對習近平與中國外長王毅,複述習近平2012年上任以來,針對中美關係提出的「新型大國關係」的主要內涵。歐巴馬政府過去對這一框架的態度極為模糊,從未正式表態接受。蒂勒森的發言引發諸多揣測與爭議:川普的對華政策,是否會起重大變化?。但也有不少人替蒂勒森緩頰,認為他的發言只是基於對客人的「禮貌」。
為什麼蒂勒森針對中美新型大國關係的發言會引發爭議?這必須從該框架的概念談起。
何謂中美新型大國關係
中國從1990年代中期起,開始與其他國家建立各種不同的「夥伴關係」,背後邏輯類似中國古代奉行的天下觀,對其他國家依親疏遠近另做排序。但世界上那麼多國家裡,中國獨獨因為最重視中美關係,但又與美國互相猜忌,結果始終不能肯定對美國的關係框架。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增強,美國從2005年起開始出現不少建立中美「兩國集團」(G2)的非官方呼籲,但一直遭到兩國官方的否認。這倒不是中國沒有野心,而是他們認為,所謂的G2其實就是中國當老二,這是他們不能容忍的不平等關係。此外,中方已經在2009年提出所謂的「核心利益」,而且在2011年透過《中國的和平發展》白皮書,正式載入官方文獻,但是美國的G2概念完全沒有融入中國的核心利益。這也是中國難以接受的另一項理由。
中美新型大國關係可說是中國為了強調美中關係的「平等」,以及容納本身的核心利益而誕生。它的初登場是2012年5月在北京舉行的第四輪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S&E Dialogue),彼時仍是胡錦濤當政,對外大戰略主軸是「和諧世界」。這個方向決定了中國國務委員(中國最高級的職業外交官)戴秉國在會上以新型大國關係為底,仿照中俄「戰略協作夥伴關係」,提出「兩國協調」(C2)的概念,強調美中應加強溝通、協調與合作。這時的中美「新型大國關係」突出的是平等,核心利益只屬次要,胡錦濤僅提到「把共同利益的蛋糕做大;尊重和照顧彼此利益關切」。
半年後,曾經在訪問美國時說出「太平洋有足夠的空間容納美中兩國」,比胡錦濤強勢得多的習近平掌權。「和諧世界」被習提出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所取代,中美新型大國關係的內涵也隨之變化,核心利益順勢「上位」。這種變化體現在習近平在2013年的訪美行,正式替目前的中美新型大國關係賦予的十四字箴言的定義:不衝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
具體來說就是:
- 不衝突、不對抗:客觀理性看待彼此戰略意圖,堅持做夥伴、不做對手;通過對話合作、而非對抗衝突的方式,妥善處理矛盾和分歧。
- 相互尊重:尊重各自選擇的社會制度和發展道路,尊重彼此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求同存異,包容互鑒,共同進步。
- 合作共贏:摒棄零和思維,在追求自身利益時兼顧對方利益,在尋求自身發展時促進共同發展,不斷深化利益交融格局。
強勢的習近平不但在定義中直接凸顯過去胡錦濤不敢明講的「核心利益」,而且把「新型大國關係」確定為專用於中美關係的框架,基本上也就是至少要與美國平分亞太的意思。
遲疑的歐巴馬政府
一般或許會以為,美國當然是堅決拒絕與中國進行這種勢力範圍劃分。但是大家不要忘記,美國民主黨的卡特總統所倚賴的重要謀士布里辛斯基(Zbigniew Brzeziński),在他那本著名的《大棋盤》(The Grand Cheeseboard)裡,可是已經接受中國在未來將支配東亞,將其畫為勢力範圍的「天命」,而美國要做的是與這個中國結為盟友,不要讓中國危及美國的全球領導。所以,如果中國的劃分方式能讓美國接受,也不是沒有可能發生兩國平分亞太,就看美國願意用多少區域利益來換中國在全球議題的妥協。
歐巴馬時代對中美新型大國關係的態度,多少有些扭怩,就是因為寄望中國在伊朗、北韓、全球經濟,以及歐巴馬本人最重視的「新蘇聯」——全球氣候變遷的合作。不過顯然美國政策圈多數還是不認為這些議題重要到足以犧牲東亞。何況中美新型大國關係對「核心利益」與「重大關切」語焉不詳——明確指出的核心利益有六項:國家主權、國家安全、領土完整、國家統一、中國憲法確立的國家政治制度和社會大局穩定、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基本保障——但中國牽涉的領土爭端既多且敏感,是否所有的領土爭端也都屬於核心利益?中國官方從未鬆口。核心利益既然都能如此,「重大關切」更是模糊,許多事情都可能上綱上限,徒增其他國家的疑心。
對美國來說,如果正式承認中美新型大國關係,就意味著必須停止介入台灣、釣魚台、南海等議題,甚至其他美中意見相抵觸的敏感國際議題,有一天也可能必須讓步。前者等於結束美國在東亞的支配地位,裂解美國在亞太苦心經營七十載的盟邦體系,後者則剝奪美國最在意的國際領導地位。所以,歐巴馬政府雖然缺乏與中國相抗的戰略意志,卻也從未正式表態是否接受中美新型大國關係,並且透過一中政策、美日安保條約涵蓋釣魚台、斷斷續續的南海航行自由作戰,以及「跨太平洋夥伴協定」(TPP)等,向中國展現對亞太的領導地位。
進擊的中國:川習會束縛川普的四項對話機制
歐巴馬政府的態度如此模糊,中國更不能肯定意外當選的川普,對中美新型大國關係秉持何種立場。習近平在去年11月向川普發出的勝選賀電遂採取巧妙的試探態度:只提四項基礎內涵,不提新型大國關係之名。
但是川普本人從未對此做出任何回應,蒂勒森成為其政府首位回應此議題的高層,無論用意為何,由於國務卿的地位極特殊,意義非同小可。然而,下列四點讓中方對蒂勒森的發言不能作樂觀的判斷:
第一,並不是說與中國建立了夥伴關係,就意味著雙邊關係就必須完全接受中國的制約。中型國家如越南,儘管和中國建立了層級僅次於巴基斯坦、俄羅斯的「全面戰略合作夥伴關係」,卻從來沒有中斷過和中國在南海的主權爭端。即便蒂勒森真的接受中美新型大國關係,大概也只能起到削弱美國在這些問題的既定立場的作用,而不是真的讓美國全面撤退。
第二,川普本人並未表態,而蒂勒森是否在內閣權力核心遭邊緣化的傳言,也削弱他在對華政策的代表性。此外,從美國的「一中政策」與中國堅持的「一中原則」差異很大的情況,似乎也可以預見,美國往後很可能會試圖與中國爭奪中美「新型大國關係」的內涵話語權,不會完全接受中國的立場。
第三,如果把蒂勒森的發言,與董雲裳宣稱要廢棄亞洲樞軸政策,卻可能不會有新路線作連結,再考量到美國國防部、國務院的重要人事幾乎都仍一片空白,以及川普深為內政挫敗與宮廷鬥爭所苦,又遲遲沒有打貿易戰的跡象,可以看出美國現階段對外戰略,除了對北韓核武展現強硬態度,其他一片混亂。對華政策路線更是模糊,只看到川普威脅展開貿易戰、升高朝鮮半島局勢,並將一中政策作為交易籌碼,逐一向中國釋加壓力,但外界幾乎不清楚其最終目的為何。
第四,王毅在北京與蒂勒森舉行會談後,僅用「坦率、務實和富有成果」來形容。「坦率」是對巨大分歧的外交辭令,用來掩蓋雙方短期內不存在出現交集的可能。顯然,蒂勒森並沒有放棄對各項議題的堅持,其對中美新型大國關係的表述,很可能只是禮貌性的。
對必須穩住今年十一月的十九大權力佈局的習近平來說,川習會是「知己知彼」的第一步,伺機摸清川普的底線與戰略意志,往後交手起來才更有把握。這背後的目標是至少在今年內必須穩住美中關係,不可讓其成為十九大的最大意外,危及習近平的權力佈局,因此也有必要鞏固蒂勒森帶來的意外「勝利」,進一步束縛川普的對華政策,盡可能減少意外發生的可能性。
川習會因此呈現一種奇妙的氛圍:習近平對這場會議的需求程度高於川普,而且實際上也是中國主動要求安排,如果按照往例等到川普就職半年以後再見面,或者首場見面安排在重要國際會議場合,不僅夜長夢多,而且對著眼於十九大的習近平也較為不利。但是由於川普政府太多重要職位空缺,戰略路線不明,權力鬥爭也很激烈,所以在各項議題的準備程度,可以預見遠不如中國,想要藉由這次會談取得什麼協議,效果恐怕也非常有限。因此,美中雙方順勢將習近平本次訪問定調為「工作訪問」,而非更講究面子的「國事訪問」。
習近平為川習會準備的,就是與川普在第二天會談中提出的四項雙邊高級別對話機制:外交安全、全面經濟、執法及網路安全、社會和人文。習近平可說成功地利用川普不想被「政客」的舊架構限制的厭惡心理,讓內涵其實並沒有什麼變化,基本上是「新瓶裝舊酒」,只是對話層級拉高到元首本身的四項機制,取代過去最高層級只到國務卿與國務院副總理的美中戰略與經濟對話,目的就是想要利用元首直接對話來盡可能降低美中關係的意外。
中方在事前雖有詳細的規劃,但他們完全沒有料到,川普將會用前所未見的方式突襲川習會,打亂中方的佈局,以此爭奪美中關係的主導權與話語權,並壓迫中國在北韓議題與其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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