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近平對川普的新攻勢：朝鮮曾是「中國的一部份」

4月12日，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在接受《華爾街日報》的專訪時突然宣稱，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月初的川習會上，向他表達了朝鮮半島曾是「中國的一部份」。

據川普說，兩人當時正聚焦北韓核武議題，而習近平接著談到中國與韓國的歷史，不是單指北韓，而是整個朝鮮半島。他對記者表示，那代表數千年的歷史與許多戰爭。在他看來，朝鮮半島在過去曾是中國的一部份。而聽了習近平10分鐘的敘述之後，他也瞭解，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專訪在19日被披露後引起南韓舉國嘩然。南韓外交部在20日表示，已經透過包括美中兩國在內的多重外交管道，確認報導的真實性；官方會在具體細節被證實後做出必要回應。不過，至本文發出為止，只有白宮「總統戰略溝通副助理」（deputy assistant to the president for strategic communications）安頓（Michael Anton）對韓聯社表示，美方一般不會對元首與他人的對話置評，但清楚理解韓國數千年來都是一個獨立國家的事實。北京方面則始終沒有正式回應。

這其實不難理解：無論習近平是否在川習會上說出類似的話，沒有人能保證川普聽了之後是否會錯意，或者他可能故意在專訪中加油添醋。北京如果要做出回應，也只有兩條路：打臉川普，或自己往川普挖好的坑裡跳。前者等於是激怒川普，後者則讓南韓更怨恨自己，甚至坐實中國威脅論。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回應，耐心等風頭過去。

習近平的用意

朝鮮半島在歷史上是否為中國的一部份，固然可從歷史搜尋相關證據。然而這件事情是政治問題而非歷史問題。韓聯社的報導即指出，川普的發言之所以在南韓引發強烈關切與義憤，固然與川普可能誤解朝鮮半島歷史有關，但也是因為南韓發現習近平企圖藉由這項發言來暗中削弱韓國的主權。這兩者都有可能讓中國從川普身上牟取對朝鮮半島的政治利益，首要目標很可能就是美國即將在南韓正式展開部署的「末端高空防禦系統」（THAAD）。

歷史上，曾經侵入朝鮮半島並實施統治的中國朝代，包括漢朝、曹魏、晉朝、唐朝。這些帝國的統治範圍大抵在朝鮮半島中北部，並沒有包括整個半島。元朝是第一個征服整個朝鮮半島的外來勢力，但是一來元朝是否屬於中國的本土朝代有爭議，二來即使元朝在朝鮮半島設立「征東行省」，但並沒有消滅原來統治半島的高麗國，讓其以附庸國的形式生存下去。元朝退出中國後，朝鮮半島的李氏朝鮮先後作為明、清兩個朝代在朝貢體系下保有獨立地位的藩屬國。（延伸：統治事實與歷史表述：韓國，曾是中國的一部分嗎？）

因此，若說朝鮮半島在歷史上曾是中國的一部份，最多只能適用於半島的中北部，而且自從高句麗在西元313年消滅樂浪郡、徹底驅逐中國的勢力後，中國只有在唐高宗時期藉由治所在平壤的安東都護府，短暫（668-676年）恢復對朝鮮半島中北部的政治控制。其後，朝鮮半島的國家最多以屬國的方式臣服中國。

當然，即使在數千年前的古代，也不存在那種曾經擁有過的領土，以後一定要再擁有，或者以前的領土不准成為新獨立國家的道理。刻意在首次舉行、時間緊迫，而且有諸多更重大的議題橫亙眼前的川習會上，花十分鐘講述中國與朝鮮半島的複雜歷史，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習近平在會議上沒能讓川普接受中美新型大國關係，但是他提出了應加強兩軍關係，推行中美新型軍事關係的方向。當前中國軍方最感威脅的，應非THAAD莫屬。

此前中方以模糊的「戰略利益」為由提出強烈反對，都遭美韓拒絕。習近平這次可能改變手法，想要利用複雜的歷史迷惑川普，先讓其產生朝鮮半島在歷史上為中國「地盤」的認知，因此中國對半島有特殊利益或「重大關切」乃理所當然，最終再導向不應在半島上部署THAAD的認知。

美國順勢操作中國威脅論？

假使川普同意習近平的邏輯，其實也等於變相承認中美新型大國關係。中國往後或許就能在得到美國總統的允許下，逐步擴大對周邊國家的影響力。當然，最終必然侵蝕美國在東亞的領導地位。不過相對於力量強大的美國，這種作法對中國的周邊國家更值得警惕。

如果連朝鮮半島超過一千五百年不屬於中國領土的歷史，都能被中國拿來做政治操作，其他在歷史上曾被中國任一個朝代統治過的國家，可能都是中國的潛在目標。遠的不說，近的就有越南、蒙古、緬甸，其中首當其衝的就是越南。

越南在歷史上自西元前111年被漢武帝征服起，至西元939年為止，皆以「交州」的身份作為中國各朝代的正式領土，持續超過一千年，僅偶有為期數年的叛亂。此後，越南與北宋、元朝、明朝也常有戰爭，與當前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也在1979-1988年之間爆發過戰爭，複雜程度比起朝鮮半島，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若習近平對朝鮮半島的邏輯能成立，用在越南身上當更無問題。

蒙古從匈奴就開始與中國進行無止境的戰爭，直到清朝才停止，最後依靠蘇聯的力量脫離中國獨立，在歷史上顯然也是中國的「一部份」，有什麼理由未來不能重新收回呢？緬甸歷史上的蒲甘王朝，也曾在元朝期間一度落入與高麗同樣的附庸國地位，清朝時期也曾經是藩屬國，後來才遭英國奪走，當然也可以視為中國的勢力範圍吧？

此前，日本媒體曾報導，美國國防部長馬蒂斯（James Mattis）在今年2月訪問日本時，指中國的對外戰略可能以重建明朝朝貢體系為目標。從馬蒂斯到川普，美國高層接連放出這種過去幾乎不曾出現的發言，也可能是藉機操作「中國威脅論」，讓東亞國家對中國產生危機感。而且，朝貢體系雖然確實在歷史上存在，但其性質過於難以捉摸，連歷史學者都不敢肯定其屬性究竟為何。比起這樣的論述，顯然川普的發言，更能引起警惕。

不過，對於川普這項發言最可能感到憤怒的並非南韓，而是金正恩治下的北韓。短期內很可能會對中國努力降低朝鮮半島局勢造成相當大的影響。

川普大嘴降低中國影響力

北韓對川普的說法的敏感程度，絕對不亞於南韓：如前述，過去中國對朝鮮半島的統治範圍以中北部為主，亦即北韓就是中國在歷史上於朝鮮半島的領土。金日成在1956年以後肅清北韓內部的蘇聯派與親中的延安派，進而發展所謂的「主體思想」，即是以確立北韓獨立於中蘇兩國之外來穩固個人權位。金正恩處決張成澤、暗殺金正男，也基於類似的思維。

立場強硬的中國官媒《環球時報》在22日的一篇社評中表示，中國將做好軍事準備，以便透過武力反對美韓聯軍顛覆北韓政權，「決不能允許通過武力手段顛覆朝鮮政權和統一半島的發生」。若這是中國不便正式透露的官方立場，代表中國可能準備出手將北韓作為真正的附庸國，讓其只保有作為中國與美韓同盟的緩衝區，而不再有發展核武「作亂」的能力：如果美韓聯軍決定推翻金正恩，必然已經全面拔除其核武；而要精確拔除北韓所有的核武庫存，與相關實驗製造設施，很可能得到中國暗中洩漏情報相助。

亦即，一旦美韓聯軍決定對北韓動武，無論是否準備推翻金正恩，都已經得到中國的默許及暗助。中國出兵是要確保留下無核武的北韓做緩衝，後者在戰後必然徹底淪為中國的附庸國。若事態發展至此，金正恩往後也不用玩了，架空是必然，更可能隨時被換掉。

金正恩與北京的關係原本已經相當惡劣，掌權以來從未訪問過中國，也未與習近平見面。川習會後更直接拒絕中國外長王毅，與擔任「中國政府朝鮮半島事務特別代表」武大偉，到平壤訪問。雖然北韓未對川普的發言做出任何評論，但此番發言加上《環球時報》的評論，很可能會讓金正恩對中國更加惱怒。北韓官方《朝鮮中央通訊社》在21日已經再度不點名批判中國，正是因為《環球時報》在18日的一篇社評中宣稱，中國可能將對北韓切斷石油輸出、跟隨美國實施金融制裁等。現在又出現呼籲中國做好戰爭準備的官媒文章，未來或許會再度進行批判。

然而比起其他東亞國家，台灣才是最應該對川普這項發言感到憂慮的一方。其他東亞國家終歸是國際法上的獨立主權國家，而且除了蒙古之外，在近代歷史上從未成為中國領土。如果川普因為誤解了歷史，而認為習近平的話有道理，已被中國宣傳了數十年的台灣問題，更容易被以這種歷史脈絡如法炮製，而同樣與北京一貫秉持「一中原則」的台北中華民國政府，難以在論述上提出強烈反擊。

誠然，如美國前駐北京大使芮效儉（Stapleton Roy）所言，美國因為不承認北京對台灣的「管轄權」，所以不能改變立場，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然而習近平上述的歷史操作或許是新突破口，能夠讓川普在涉台事務上更加受到牽制而舉棋不定，更何況如果習近平在北韓核武議題的表現讓川普滿意，或許川普有可能會在台灣問題的立場讓步，從而使美國在軍售、台灣的國際參與等議題上難以堅持。

總之，中國已經完全站在大國戰略競爭的角度來發動攻勢，越來越細膩化，乃至越來越「新穎」。台灣或許也應思考，如何在這種棋局下，提出更有力的反制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