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的季節》裡的一頁日本史:追悼石原慎太郎與回望大島渚
2月1日,傳來前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的死訊,享壽89歲。
1932年出生的石原慎太郎一生傳奇,36歲以史上最高票的301萬票當選參議院議員之後,四十多年來都以政治家身份活躍。不過,在此之前,他卻是小說家。1955年,還在一橋大學就讀的他,以小說《太陽的季節》獲得第一屆文學界新人獎與第47屆芥川賞。1956年,電影公司日活將其作品搬上大銀幕,而其中一個角色正是石原慎太郎的胞弟石原裕次郎所飾。從小說到電影,石原兄弟開啟「太陽族」的狂潮。
這是戰後日本重新啟動的時代,太陽族一詞影響力深遠,日本次文化「XX族」的說法正是始自太陽族。太陽族代表當時一部份年輕人對電影當中主角們的生活方式的憧憬。不過,激情的《太陽的季節》也引來幾方面的批判,諸如教育與家長團體對電影中的性感鏡頭與暴力的不滿。
石原裕次郎的首部電影票房便高居排行榜的第五名,太陽族電影持續拍攝,但在輿論壓力下,「映畫倫理機構」因此產生,也就是由電影業界以外的社會公正人士,審視電影是否對未成年觀眾有負面影響。更深層的批判,則是來自與石原慎太郎同樣1932年出生的導演大島渚,他明言批判太陽族電影,1960年的《青春殘酷物語》便對青春與社會提出深刻的反思。
同樣二十多歲的石原慎太郎與大島渚,透過《太陽的季節》與《青春殘酷物語》,從不同的社會立場闡述他們關於青春的思考,他們的差異,正是戰後日本社會的重要一頁。
太陽族電影的登場
到底日本社會反應兩極的《太陽的季節》是什麼樣的內容?
電影版《太陽的季節》大體依循小說架構改編。電影當中的叛逆年輕人(主角由長門裕之飾演)加入拳擊社團之後,與社團成員經常上街搭訕女性。叛逆少年正是在這樣的場景認識女主角,她們同樣是富裕家庭出身、對傳統價值強烈叛逆。然而,叛逆只是一種激情與姿態,他們心中也不清楚自己具體的想法,包括愛情。男女主角因叛逆相互欣賞在一起,然而,當男主角的哥哥也愛上女主角時,這樣的愛情顯得脆弱不堪。
兄弟兩人進行交易,主角將女友「賣」給哥哥。女主角得知她成為交易的對象後非常憤怒,卻也突然理解感情的真意,於是她寄給男主角哥哥與交易等價的金錢。此刻,女主角發現自己懷孕,孩子的父親正是男主角。然而,男主角冷漠以對,對於是否生下小孩不置可否,女主角只能隻身前去醫院墮胎,也因手術失敗離開人世。電影的最後一幕,是男主角最終出現在告別式現場,他砸毀靈堂上已逝女主角的遺照,一方面對著女主角的遺像說:「我不相信你已經死了!」一方面,面對死者家屬斥責的眼神大聲咆哮:「你們什麼也不知道!」
《太陽的季節》熱潮引燃之後,石原慎太郎的太陽族小說繼續跟上,1956年出品的《瘋狂的果實》(狂った果実)打著「《太陽的季節》續集」的名號上演,石原裕次郎不但擔綱演出,也擔任劇本寫作。電影主題是一對性格差異極大的兄弟,因感情糾葛所產生的悲劇。石原裕次郎一如《太陽的季節》當中的叛逆形象,而他的弟弟則是清純少男。舞會裡,清純少男認識一位亮麗的女性並進而與之相戀,不過,這位女性始終保持著神秘色彩。
經常出入高級酒吧的石原裕次郎,同樣愛上這位女性,卻也發現她的真面目,原來她已嫁給一位年長許多的美國人。她的婚姻生活並不快樂,甚至也沒有愛情,在純情少男身上她發現到愛情。然而,愛上她的石原裕次郎卻以一種狂野的姿態進入她的世界,讓她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激情。故事的悲劇也因此而產生,最終,弟弟以快艇撞死哥哥與女主角。
這兩部電影的故事情節有許多相似之處,兄弟之間因女性的三角糾葛、場景都出現高級酒吧、豪華轎車、西方化的打扮甚至對話、馳騁在湘南海岸的快艇等。
戰後日本的美國想像
為什麼太陽族電影會在戰後日本掀起風潮?幾個因素的交互影響就如板塊的旺盛活動,最終造就太陽族電影如火山噴發。這些因素包括對於美國生活的想像與挪用、年輕人的價值變化、石原裕次郎高大的身體與「外人性」等。
1945年日本戰敗之後,由GHQ(General Headquarters,聯合國軍最高司令官總司令部)統治,具體則是麥克阿瑟將軍代為執行,直到1952年《舊金山和約》生效,日本才重新成為獨立國家。GHQ統治的這段期間,日本人對美國愛恨交加,一方面,美國在二戰最後一刻在廣島與長崎投下兩顆原子彈,外加麥克阿瑟上任之初與日本天皇的合照,麥克阿瑟與昭和天皇懸殊的身高差距,恰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權力對照。另一方面,日本人對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卻極為嚮往。
1946年《朝日新聞》所屬的《週刊朝日》連載的美國漫畫《白朗黛》(Blondie)就是代表作。《白朗黛》的主題是達格伍德.巴姆斯代特(Dagwood Bumstead)與妻子白朗黛(Blondie Bumstead)之間的生活故事,四格漫畫裡堆砌出夫妻吵架、購物等生活瑣事。
然而,根據岩本茂樹教授《戰後美國化的原風景:「白朗黛」與美國映像》(戦後アメリカにゼーションの原風景―「ブロンディ」と投影されたアメリカ像)一書的研究,日本讀者對《白朗黛》感興趣之處並非生活瑣事,而是漫畫中的家居裝飾─冰箱、洗衣機與吸塵器等。
在這裡,可以看到戰後初期仍在百廢待興的日本人,對美國中產階級富裕生活的想像。戰後日本社會重啟的過程當中,年輕人們的次文化悄然形成,1949年今井正的名作《綠色山脈》(青い山脈)裡,便提到年輕人已開始使用大量新潮的外來語,簡言之,這已漸漸是一個新時代。
1950年代中期,日本經濟逐漸起飛,1956年經濟白皮書提出「已非戰後」(もうはや戦後ではない)的著名說法。太陽族電影中的標準場景湘南海岸,1950年中期開始被稱為「日本的邁阿密」,在太陽族電影中,也搖身一變成為經濟成長期的時髦生活表徵,演繹如美國邁阿密的海灘生活。
更為根本的是,石原慎太郎的《太陽的季節》小說問世之初,曾引起相當大的爭議,在許多批評的聲音當中,多指向這部小說受到美國小說與電影的影響,特別是詹姆士狄恩(James Byron Dean)與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 Jr.)的電影,這又是一重戰後日本對美國的想像與挪用。
新時代的巨星石原裕次郎
至於太陽族的主角石原裕次郎,是石原慎太郎向電影公司要求下得到主演的機會。石原裕次郎進入電影界之初,並沒有人看好他的前途,與傳統美男相較,他180公分上下的身高太過高大也不夠英俊。然而,他卻出乎意料之外爆紅。
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於步入1950年代之後,日本人的身體概念正在轉變當中,高大的身材逐漸受到重視。1953年伊東絹子獲選世界小姐的第三名,這是日本首次獲獎,164公分的她與歐美競賽者同台身高並不遜色。1954年力道山與木村正彥對戰加拿大出身的世界雙打冠軍夏普兄弟(The Sharpe Brothers)的國際摔角比賽,因是日本第一次的國際摔角賽事,受到許多關注。此刻正是日本電視台剛開始發展的階段,由於電視機昂貴一般人買不起,為了推廣,電視台在熱鬧的街頭放置電視機播放。
力道山的比賽有電視台轉播,東京新橋西口廣場的電視播放就有多達兩萬多名觀眾駐足觀看。雖然力道山與木村正彥的組合未能擊敗夏普兄弟,但力道山在一對一的部份獲勝,這也讓大眾看到截然不同的日本人身體。除此之外,完成《潮騷》之後的三島由紀夫,也在1955年因為對美的憧憬與感召,開始透過游泳與劍道等改造自己原本孱弱的身體,這個改造之後的強健新身體,而後也展現在三島由紀夫所主演的電影當中。就是在日本人身體變化的脈絡下,石原裕次郎180公分上下的身高帶著新時代日本人的氣味,打破傳統男星的典型大受歡迎。
石原裕次郎在太陽族電影當中另一個特質就是「外人性」,事實上,這也是石原慎太郎小說的視角。所謂的外人性,就是從如同外人的視角來看日本。《太陽的季節》小說原著當中,不乏嘲笑日本人的刻畫,例如小說主角原是籃球選手,不過,他無法適應日本式的團隊合作。在國際賽當中,看到外國選手在場上愚弄日本選手,對外國選手愚弄後那種若無其事卻又忍不住露出愉快的神情,男主角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外人性的視角,也意味著一種邊緣流離的觀點。身兼《瘋狂的果實》編劇的石原慎太郎,在電影中特別置入一段詮釋太陽族的心聲:
年輕人A:看看上一代跟我們說了什麼?我們還能感動嗎?年輕人B:我們已經放棄了,我們需要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質疑:你們就是用這種方式—無聊地打發時間?年輕人C:我們已經盡力了。質疑:全是在胡說,你們這些人都是沒有理想的。這就是你們感到無聊的原因。他們把你們這些人稱之為「太陽族」,我不敢苟同。年輕人A:那你說我應該怎麼做?就算願意幹點什麼也沒有人相信我們。年輕人B:我們真的是很無聊。年輕人C:的確,我們已經厭倦了任何信條,最終我們會找到自己的生存方式。
太陽族電影當中,就是在性、暴力乃至享樂的激情中,能夠在平庸乏味的日子當中找到快感。
大島渚的批判視角
太陽族電影熱映之際,也是日本政治劇烈變化的時刻。1955年自由黨與民主黨合而為「自由民主黨」,所謂的「55年體制」自此展開。伴隨冷戰的國際局勢,美國與日本也將簽訂美日安保條約。為此,一個激盪的1960年代便圍繞著安保鬥爭展開。
1932年出生於京都的大島渚,1950年進入京都大學法學部之後,便參與了學生運動,並成為京都學生聯盟的主席。1951年日本天皇造訪京都大學,學生運動團體唱著反戰歌曲舉著海報質問天皇,這也就是「京大天皇事件」。1954年畢業後,考入松竹電影公司,學習擔任導演。1959年,大島渚的首部作品《愛與希望之街》登場,也揭開松竹新浪潮的序幕。
學生運動的經歷與社會觀,清楚地反應在大島渚的作品當中。大島渚曾說,「我們的世代是一個無父的世代,我們的父輩們歷經了戰爭的挫敗,但卻沒有對戰爭進行深刻反省,甚至了戰後還在說謊,我感覺我們是孤兒的一代」。大島渚便從孤兒一代的視角提出對太陽族的批判,1960年的《青春殘酷物語》便是開端。《青春殘酷物語》與《太陽的季節》的對照非常有趣,總體感覺兩者一暗一明,《太陽的季節》裡富二代的城市時髦生活或是湘南海岸等場景總是明亮,《青春殘酷物語》則以城市暗黑一隅出發,抽絲剝繭出年輕人的困境。
電影裡的女主角喜愛刺激,經常在繁華的東京街頭徘徊,在路上招手搭順風車回家。一次,開車的中年男子想把她帶往旅館,在女主角抵抗的過程當中,男主角出現解救。與女主角不良少女的形象相同,男主角是不良少年,而且還陪著有錢的中年女子睡覺賺錢。他們的青春帶著不知方向的激情與欲望,男主角在約會中強暴了女主角之後,卻反而促成兩人的愛情。他們的生活世界裡,僅能彼此相依,勉力生存,對外在事務麻痺以對。一幕是兩人在電影院看電影,電影上播著南韓的學生運動、街頭上也有五一勞動節與安保鬥爭的示威,然而,兩人對此卻絲毫沒有任何感受。
後續發展是,兩人因故欠下幫派債務,走頭無路之際,只有發揮兩人原來的專長:女主角在路上招手搭順風車,然後勾引中年男子上旅館,男主角則騎摩車尾隨,在關鍵時刻出現勒索。電影的高潮則是女主角懷孕,來到一家診所。這家診所的醫生與女主角的姊姊曾一起參與學生運動,女主角的姊姊恰好也在此時來到診所,分屬兩個世代的四個人互有對話。對上一個世代的人來說,他們懷有理想參與學生運動,然而,下個世代的年輕人卻僅有欲望。電影的結尾相當殘酷:男主角與幫派的鬥毆當中被殺,而女主角在被誘拐上車之後,在掙脫的過程當中跌落車下死亡。
不同立場的青春影像
如同日本電影史巨匠佐藤忠男所說的,大島渚的《青春殘酷物語》是對太陽族電影的挑戰。順著這個脈絡比較《青春殘酷物語》與《太陽的季節》、《瘋狂的果實》,可以發現兩組電影的有趣對照。
首先是父輩的形象。在《太陽的季節》與《瘋狂的果實》當中,父輩的形象是致力於事業的資產階級,他們與子女的關係僅是經濟來源的提供者。《青春殘酷物語》當中,女主角的父親曾對戰後民主主義有所期待,然而最終希望落空。這兩組電影當中的父輩,同樣無法以自己的價值觀與子女相處。在電影場景方面,太陽族電影的場景幾乎都是已然成為時髦景點的海邊、豪宅、高級酒吧,典型的上流階級都市文化。至於《青春殘酷物語》當中,則透過城市的繁華與暗黑對照,帶出邊緣青年的生存困境。電影中的年輕人雖也沉溺於物質消費,但大島渚將之歸咎於上一代運動的失敗導致於下一代的物質化。
此外,這兩組電影都帶出青春的不安與焦躁,其中,墮胎與死亡都是共通的情節。《太陽的季節》當中,懷有身孕的女主角面對男主角的閃躲逃避,最終獨自墮胎也因而產生死亡的悲劇。逃避的男主角只有在靈堂咆哮。《青春殘酷物語》當中,男女主角歷經墮胎、仙人跳被警方逮捕的風浪之後,準備開展新的人生,然而,這個願望卻無法達成。男主角在鬥毆中喪命,女主角跌落車下死亡。死亡同樣成為青春的終點。
太陽族電影似乎在說:死亡是激情的最後終點,一如《太陽的季節》的開頭,便是烈日照射下的水泡,如同青春一般地稍縱即逝。而大島渚則似乎在說:青春終究脫離不了社會結構,無論個人的意志如何,終究無法從結構當中掙脫。就像人生要回頭當個好人,這樣卑微的願望也不可得。
1960年代激盪青春的預告
大島渚討論戰後日本電影時,曾論及影迷與明星之間的關係。在他眼中,影迷之所以對某位明星著迷,已經不僅止於影迷/電影/偶像之間的關係,文化工業也產生出諸如明星海報之類的衍生物,影迷們對這些產品的佔有,不僅因為內心的欲望,也還在於對偶像象徵性地佔有。
大島渚的這段話恰好可用在太陽族電影上。以石原慎太郎的小說為基礎,外加石原裕次郎電影的演繹,他不僅一躍成為偶像明星,甚至郵局也為他推出郵票,典型文化工業下的明星運作。值得注意的是,影迷的投射可能包括太陽族電影中的時髦生活方式。相較之下,大島渚則從批判太陽族電影開始,繼續松竹新浪潮,他直接面對政治議題,經典之作例如《日本夜與霧》(1960)裡透過一場婚宴討論了學生運動路線。大島渚透過影像追尋另類青春的可能,事實上,拍這些電影時,他不過28歲,也是個年輕人。
《太陽的季節》、《瘋狂的果實》與《青春殘酷物語》即代表兩種不同社會立場的青春,像是1960年代激盪青春的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