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惡臭土壤中所綻放的「非現實」花朵──導讀《原爆詩集》 | 鳴人選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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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惡臭土壤中所綻放的「非現實」花朵──導讀《原爆詩集》

原爆的根本構成和性格,是人類凶殘的極致結晶。圖為1945年9月8日,原爆一個月又兩天之後的廣島。 圖/美聯社
原爆的根本構成和性格,是人類凶殘的極致結晶。圖為1945年9月8日,原爆一個月又兩天之後的廣島。 圖/美聯社

(※ 文:翁稷安,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博士)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日本時間上午八時十五分,一枚代號小男孩(Little Boy)的原子彈,從三萬多英尺的高空投向廣島,巨大的能量瞬間摧毀整座城市。三天後,另一枚名為胖子(Fat Man)的原子彈在長崎引爆,將另一座城市也變成煉獄。

六天後的八月十五日,日本政府宣布無條件投降,於史冊上二次世界大戰正式宣布結束。但戰火從未真正止息,這一前一後於日本列島上怒放的兩朵蕈狀雲,看似替戰爭畫上生硬的句點,但只是暫時遮掩衝突,美蘇兩大強權以另一種形式開啟了新的對立,原爆既是終點也是起點,時代在這樣充滿張力的轉折中被徹底改變,世界再也無法回到那枚原子彈爆炸前的模樣。

原爆帶來的不是和平,而是下一場爭戰

原爆為何發生?從二次大戰交戰的角度,當一九四五年五月德國投降後,如何處理亞洲戰場的最後敵人日本,成為同盟國最大的挑戰。現存的各種資料都顯示,對日本投擲剛研發成功、擁有巨大殺傷力的原子彈,一直是美國高層的既定戰略,即便日本各方面看來都已是強弩之末,但硫磺島日軍頑強的抵抗,讓美軍對於登陸日本本土作戰的代價和可行性,進行重新的估算,原子彈便成為近身肉搏之外,能令日方快速屈服、瓦解的解決之道。倘若將主導亞洲的另一強權——蘇聯——一併考慮,情況更形複雜。

蘇聯和日本於一九四一年簽訂了《日蘇中立條約》,以隔岸觀虎鬥的姿態,折衝遊走於美日之間,找尋最有利的位置,美蘇雙方表面上雖為盟友,但彼此皆已認清對方是未來最強勁的敵手。原子彈除了能打擊日本,也避免讓蘇聯坐收漁翁之利,並使美方在下一階段的對抗中,取得先機。廣島和長崎的原爆,在錯綜複雜的算計背後,思索的不單是戰爭的結束,而是如何為下一場戰爭進行預備,原子彈巨大的破壞力,本質上並未帶來和平,僅提供了短暫的休止符。

關鍵或許在於,原爆的根本構成和性格,是人類凶殘的極致結晶,從兩次世界大戰開始,戰爭的殺戮逐漸升溫,戰爭的樣態與形貌在短短數十年的時間裡快速升級,一波又一波積累的殘暴,在範圍和程度上,將戰場的廝殺推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在全面動員的對抗中,快速而徹底地摧毀對方成為作戰的主軸,挑戰著各種法律或道德的規範。到了二次大戰末期,交戰的雙方都已經遊走在合法、非法交界的灰色地帶,道德的框架逐漸瓦解,原子彈及其後輻射線無差別、持久的殺戮,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被視為整個發展的最高潮。

原爆開啟了以人性醜惡所構築而成的地獄之門,改變了人類的文明,說明了從此以後,人類可以為了虛妄的爭奪,不惜摧毀世界,宣示我們將會是自身文明與物種的最終死神。

原爆開啟了以人性醜惡所構築而成的地獄之門,改變了人類的文明。圖為1945年8月9日原子彈引爆後的長崎。 圖/歐新社
原爆開啟了以人性醜惡所構築而成的地獄之門,改變了人類的文明。圖為1945年8月9日原子彈引爆後的長崎。 圖/歐新社

要能真正從原爆的陰影中走出,需要的是人們不斷地自省與反思,了解到在那強大不可撼動的力量前,人類如何渺小。圖為1945年9月8日,原爆一個月又兩天之後的廣島。 圖/美聯社
要能真正從原爆的陰影中走出,需要的是人們不斷地自省與反思,了解到在那強大不可撼動的力量前,人類如何渺小。圖為1945年9月8日,原爆一個月又兩天之後的廣島。 圖/美聯社

核能的預演與預言

原子彈所綻發的巨大能量,以不同的方式吸引著人們,雖然代價可能是全體的滅絕,人們還是無法放下。核能武器在日本的展演,證實了它是當今最有效的武器,就算不發射,單純擁有這樣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在手,也能擠入強權之林,具有主宰世界的權力。

在這樣邪惡的誘惑下,冷戰的對立邏輯於焉成立,核能武器持續演化,一朵又一朵的蕈狀雲,以試爆的形式在地球上人煙罕至的角落反覆升起,在核武的庇蔭下,各國大舉投入軍備競賽,軍事工業積極發展,成為美國前總統艾森豪在卸任演說中所警告的,操弄世界秩序的「軍事工業複合體」(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也許冷戰對峙在一定程度上已告消散,但其幽靈仍遊蕩於人間,核武依舊是列強不肯放手、彼此叫囂恫嚇的手段,推本溯源,仍是原爆衝擊的餘波殘留,左右著我們所處的世界。

原子彈所揭示的新能量,也以另一種看似溫和的方式誘惑著人們,原子彈的研發成功,宣告著原子能時代的來臨,無限制的能量生成,帶領著人們突破發展的極限,走入了文明的下一階段。

一九五三年底,當艾森豪在聯合國大會演說「原子能的和平用途」(Atoms for Peace)之後,一座又一座的核電廠興建完成,至一九七〇年代達到了最高峰。人們似乎能成功駕馭這頭龐然巨獸,讓核能不再是摧毀萬物的死神,而是孕育萬物生長的豐饒女神。不可諱言,核能是推動二十世紀人類社會、經濟繁盛不可或缺的功臣,但真的萬無一失嗎?一九七九年發生的美國賓州三哩島事故、一九八六年蘇聯的車諾比核電廠,以及令人記憶猶新二〇一一年三月十一日的福島第一核電廠事故,說明了人類控制這股能量的極限與風險。以譬喻形容,核武的發展,如果是立即致命的毒藥,那麼核能則是包裝精美的毒品;對前者,發生在日本的原爆是直接的預演;對後者,那廣島和長崎的廢墟則是一則隱誨的預言。

這一前一後於日本列島上怒放的兩朵蕈狀雲,看似替戰爭畫上生硬的句點,但只是暫時遮掩衝突。圖為1945年8月9日原子彈引爆後的長崎。 圖/歐新社
這一前一後於日本列島上怒放的兩朵蕈狀雲,看似替戰爭畫上生硬的句點,但只是暫時遮掩衝突。圖為1945年8月9日原子彈引爆後的長崎。 圖/歐新社

從現實的惡臭土壤,綻放「非現實」的花朵

要能真正從原爆的陰影中走出,需要的是人們不斷地自省與反思,了解到在那強大不可撼動的力量前,人類如何渺小,保持著警醒和謙卑,不要被人心底層的黑暗所蠱惑,並接受人作為自然界一分子的責任和限度。

要能保有這樣高度的自覺,光依靠理性的分析和說理是不夠的,出於情感層次的感同身受(empathy)或許更能發揮持久而深遠的力量,特別是那些源自於親歷者的倖存記憶。類似的作品不少,原爆文學成為日本文學中獨有的文類,峠三吉的《原爆詩集》絕對是其中的代表,作為原爆倖存者,他以詩的精鍊文字記錄了原爆後的煉獄,看似淺白的詩句,字字沉重,也字字令人心痛。在為末日留下見證的同時,那些不忍卒讀的字句背後,潛藏著更深沉的批判,以鮮血和生命指控著那掀起戰火的欲望和殘暴,希望能以這些犠牲者,喚起世人的反省,讓地獄不再於人間重演。

從前面的歷史回顧,離峠的期盼似乎還很遙遠,即便在理應最有所感的日本,極端的右翼分子三不五時仍挑戰著對和平的期待,位於廣島刻有「安らかに眠って下さい 過ちは 繰返しませぬから」(請安息吧,戰爭錯誤不再重演!)的原爆死沒者慰靈碑竟曾遭人破壞。原爆終究只是戰爭表面的休止,背後的各種算計和對峙,無法讓反省有生根立足的空間。

不單只是戰爭責任歸屬的問題,而是原爆所代表和衍生而成,那「不惜一切」的思維方式,唯有將問題拉到這樣普遍層次的高度,才能解決歷史留下的殘局,以及抗拒原子能所帶來的各種誘惑。這樣的期盼或許不切實際,如同峠對和平的祈求一樣,人性醜惡的一面,必然會在這世界反覆上演。但如同村上春樹在福島核電廠事故後的演講中所提及,這世上需要「非現實的夢想家」式的堅持,才能在精神或物質層面上,帶來改變的契機。

原爆是人類歷史進程中,最「現實」的一頁,那麼在這本詩集裡,寫下的則是現實惡臭土壤中所綻放的「非現實」花朵,是直訴於人性美好面的夢想和渴求,要實現可能有困難,但唯有不向現實屈服、妥協,我們才機會迎來明日的光明。也唯有秉持著這份警醒,在這軍頭和極端者又開始逐漸橫行的今日,峠所描繪的過去,才不會是你我的未來。(本文摘自《原爆詩集》導讀)


《原爆詩集》
作者:峠三吉
譯者:銀色快手
出版社:逗點文創結社
出版日期:2017/12/12

圖/逗點文創結社提供
圖/逗點文創結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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