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就是壞胚嗎?——受虐兒童的自殘行為與創傷經驗 | 鳴人選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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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天生就是壞胚嗎?——受虐兒童的自殘行為與創傷經驗

受虐兒童所受的處罰與政治監獄裡的刑罰非常相似,比如被監禁起來,綁起來、關在壁櫥或地下室內。 圖/美聯社
受虐兒童所受的處罰與政治監獄裡的刑罰非常相似,比如被監禁起來,綁起來、關在壁櫥或地下室內。 圖/美聯社

童年長期受虐發生在瀰漫著恐怖氛圍的家庭環境裡,一般家中具有的照護關係遭到徹底破壞。根據倖存者的描述,受虐的典型模式是極權控制,執行手段則是暴力和死亡威脅、反覆無常的瑣碎規矩;施虐者還會間歇性地透過隔離、保密和背叛的伎倆破壞幼童的其他親密關係。

在這種高壓統治氛圍下生活的孩子,比成人更容易對那些虐待和忽略他們的人發展出病態依附。日後他們也會不惜犧牲一切,努力維護這個依附關係,自己的權益、真實感受,甚至生命都不在乎。

分分秒秒被死亡的恐懼籠罩

許多倖存者都在證詞中提到,自己是分分秒秒籠罩在死亡的恐懼下。有時孩子在暴行或殺害的威脅下,會嚇得噤若寒蟬。倖存者大多提到,加害者慣用的威脅手段就是,如果膽敢反抗或洩露祕密,其他家人包括手足、未施虐的父親或母親就會有生命危險;加害者甚至會威脅自殺。

除了對暴力的恐懼,倖存者一致表示有極強烈的無助感。在受虐的家庭環境裡,施虐父母親可以隨心所欲、反覆無常和毫不受限地濫用權力,設下古怪異常、前後矛盾,而且顯然不合理的規定。倖存者頻頻憶及,最恐懼的莫過於變化莫測的暴行。根本找不到任何避免受虐的方法,只好選擇無條件投降。

多數童年受虐倖存者強調,這些規則執行起來,常是雜亂無章和變化莫測,但也有些倖存者描述,雖然遭受懲罰和高壓統治,背後卻有高度組織化的模式可尋。

許多倖存者報告,他們所受的處罰與政治監獄裡的刑罰非常相似。施虐者會以侵入方式控制受虐者的身體功能,譬如強行灌食、斷食、灌腸、剝奪睡眠,或長時間使其暴露在極熱或極冷的環境中。有些受虐者是真正被監禁起來,綁起來、關在壁櫥或地下室內。在最極端的情況下,虐行反而變得可以預測,施虐者會遵循某種儀式,那常見於色情產業或賣淫集團,或祕密的邪教團體。

要適應這種危險不斷浮出的環境,就必須無時無刻保持警戒。生活在受虐環境的孩子通常會發展出異常能力,用來掃瞄身邊是否有攻擊警訊。他們非常敏感,能配合施虐者的內在狀態,懂得覺察對方微妙的變化,包括面部表情、聲音和肢體語言上的改變,解讀當中的信號,看他是否處於憤怒、性衝動、酒醉或解離狀態。

這種非語言的溝通變得高度自動化,多數可不經思索、產生在意識之外。甚至在還未確認或辨別危險信號、內在警報未響起時,受虐兒童即可作出反應。

一察覺到危險信號,受虐兒童保護自己的方法是嘗試逃避或安撫施虐者。企圖逃跑的動作相當常見,通常從七、八歲時開始。許多倖存者記得他們長期過著躲躲藏藏的生活,沒有人可以給他們安全感;而唯一能產生安全感的,是一處隱藏的所在。

有些人說,他們會想辦法變得不顯眼,比如僵硬不動、蹲伏、蜷縮,或保持面無表情,竭盡所能地避免引起注意。因此,他們雖然不自覺地經常處於過度警醒的狀態,但必須保持沉默和靜止不動,以防外表洩露內在的不安。結果,受虐的孩子會表現出怪異、緊繃的「僵化戒備」(frozen watchfulness)狀態。

如果逃避無法解決問題,兒童會嘗試運用自動自發的順服討好施虐者。施虐者專橫地強制執行規定,受虐者對死亡或傷害的恐懼不斷加強,造成矛盾的發展。一方面,孩子相信自己是徹頭徹尾地無助,而且抵抗是無效的。

許多孩子開始堅信施虐者有絕對的能力,甚至有超自然能力,可以讀出他們的想法,進而徹底操縱他們的生活。另一方面,兒童更想證明自己對施虐者的忠誠和順服,一而再再而三,加倍努力變成「好孩子」,似乎是能掌控狀況的唯一可行方法。

社工發現虐待案件介入處理時,多半會確切地告訴受虐兒童,錯不在他們,但孩子一般都會拒絕相信,不肯免除對自我的譴責。 圖/路透社
社工發現虐待案件介入處理時,多半會確切地告訴受虐兒童,錯不在他們,但孩子一般都會拒絕相信,不肯免除對自我的譴責。 圖/路透社

雙重自我:我天生就是壞胚子嗎?

當她無法逃避被虐的現實時,就必須建立某種系統以詮釋虐行的意義與正當性。孩子很自然地認為,這些都是因為她與生俱來的壞所引起的。孩子很早就會抓住這個解釋,執著地牢抓不放,因為這讓她能保有人生意義,感覺到希望和力量。

自我責備(self-blame)與早年兒童期正常的思考模式是一致的,在此模式內,自我是所有事件的基準點。不管哪個年齡層的受創者,也會有如此一致的思考程序,都會在自己的行為中挑錯誤,以求能合理解釋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然而,在長期受虐的環境裡,時間或經驗並未能導正這種自我責備的傾向;恰恰相反,它持續地增強。

受虐兒童成為雙親罪責的替罪羔羊後,更直接確認自己天生就是個壞胚子。許多倖存者描述,諸多的責備都加添於他們身上,不僅會因為父母的暴行或不當性行為遭責難,還會因為家中其他不幸事件受責怪。家族傳說總有一些故事,包括某孩子誕生而導致災難,或是她注定會為家人帶來恥辱。

受虐兒童一發展出被汙染、污名化的自我認同時,就會把施虐者的惡行內化到自己身上,也因此維持了跟父母的主要依附關係。自認是天生壞胚子,這感覺維繫住與施虐者的關係,即使虐行停止也不會消散,反而成為兒童人格結構中很穩固的一部分。

社工發現虐待案件介入處理時,多半會確切地告訴受虐兒童,錯不在他們,但孩子一般都會拒絕相信,不肯免除對自我的譴責。同樣地,逃脫受虐環境的成人倖存者會一直鄙視自己,並將屬於施虐者的羞愧和罪惡感硬加在自己身上。受虐兒童深刻認定自己是天生壞胚子,形成自我認同時一直以此為核心,持續到成年期。

受虐兒童總是努力要有好表現,在那偽裝之下,她內心充滿負面感受,覺得自己是天生壞胚子。她必須經常安撫施虐者,因此極易成為優秀的表演者。只要有必要,她什麼都願意做。對她的父母,她會變成充滿同理心的照護者、高效率的管家、成績優秀的學生、遵奉社會規範的榜樣。她滿懷熱忱、以完美的姿態完成這一切,而推動她的力量,就是渴望要贏取父母的喜愛。

在正常的成長過程中,孩子能對照顧者產生內在的信任感與依賴感,身處低潮時能在心中喚起此人的形象,就能在自主時擁有安全感。成人囚犯非常依賴這些內在形象以維持他們的獨立感。

在童年受虐的情境中,這些內在形象一再被猛烈地創傷經驗所粉碎,根本無法成形。受虐兒童無法建立穩固的安全感,比其他孩子更需要旁人給予關懷和撫慰。她無法建立穩定的獨立感,便會不顧一切、飢不擇食地努力尋求依靠任何人。在許多受虐兒童的案例中,我們發現非常矛盾的結果:

他們可以很快地依附陌生人,卻也還緊緊依戀著虐待他們的父母。

因而,在童年長期受虐的情況下,分裂(fragmentation)成為人格構成的基調。意識上的分裂,阻擾受虐者知識、記憶、感情狀態與生理經驗的正常統合。內在自我形象(inner representation of self)的分裂,導致她無法統合自我認同。內在他人形象的分裂,則妨礙她在人際關係中發展可靠的獨立感。

兒童通常能妥善掩飾痛苦症狀,多數受虐兒童的祕密,一直到成年都無人知曉。 圖/美聯社
兒童通常能妥善掩飾痛苦症狀,多數受虐兒童的祕密,一直到成年都無人知曉。 圖/美聯社

對身體的攻擊:自殘是一種保護機制?

正常的生理狀態調節機轉被長期過度警醒的症狀攪亂了。兒童的身體由施虐者全權操控,其身體的自我調節機轉在受虐環境裡變得更為複雜。睡眠和清醒、飲食和排泄等生理作息的正常週期會被打亂,或是受到嚴密監控。

上床睡覺的氣氛變得非常恐怖,而不是應有的舒適溫馨時刻;睡前儀式被扭曲了,孩子得解決大人高漲的性欲,而不是大人哄孩子安靜入眠。同樣地,用餐氣氛也極端緊張,而不是祥和愉快。在倖存者的追述記憶中,用餐時刻總是充斥著可怕的沉默、被強迫餵食和隨之而來的嘔吐,或是大人盛怒和丟擲食物。她們無法在安全、規律和舒適的情境下調控基本的生理機轉,於是發展出許多身體的痛苦症狀,包括長期睡眠障礙、飲食失調、胃腸不順等。

創傷經驗一再挑起恐懼、憤怒和悲傷情緒,同樣會擾亂正常情感狀態的調節機轉。這些情緒最終會交錯在一起而形成令人懼怕的感覺,精神科醫師稱為焦躁(dysphoria),那是患者幾乎無法描述的感覺,一種混亂、騷動、空虛和全然孤獨的狀態。

長期受虐兒童的情緒狀態分布很廣,從些許的心神不寧,到中度的焦慮和焦躁,到極度的恐慌、憤怒和絕望。令人不意外的是,大多數倖存者會發展出慢性焦慮和憂鬱症狀,且一直持續至成年。受虐兒若過於依賴解離作為防衛機轉,焦躁的精神狀態最終會更加惡化,因為解離有時會失控。她原本用它來產生疏離的安全感,但一不小心就會帶來與他人完全脫節和自我崩解的感覺。精神分析學家傑拉德.阿德勒稱這種不堪忍受的感覺為「毀滅性恐慌」(annihilation panic)。

兒童感到被威脅拋棄時,通常就會喚起這種情緒狀態,而且無法透過一般的自我安慰方式得到紓解。受虐兒童慢慢會發現,消除這個感覺最有效的方法是重擊自己的身體;而達成這個目標最猛烈的方法,則是蓄意自殘。

迄今已有無數的文獻可以佐證,童年受虐和自殘行為的確有連結。在童年初期就遭虐待的受害者,最可能反覆自我傷害,或用各種方式突發攻擊自己的身體。

所有自殘的倖存者都提及,動手之前會產生嚴重的解離狀態。首先是不堪忍受的焦躁不安,等到攻擊身體的衝動出現後,人格崩解、現實感喪失和感覺麻木就隨之而來。通常一開始傷害自己時,並不會感到任何痛苦,自殘行為會持續下去,直到產生高度平靜和放鬆的感覺。倖存者寧可用肉體的苦痛取代精神的折磨。有位倖存者解釋這種傾向:

做這事是為了證明我的存在。

與一般人的觀念相反,童年受虐者其實很少用自我傷害的行為「操弄」他人,甚至不會用它傳達悲苦。許多倖存者記述,這種難以壓抑的自殘欲望相當早期就發展出來,通常是在青春期之前,而且已祕密地進行多年。他們一般對這種行為感到羞愧和憎惡,所以會盡力掩飾。

自我傷害的行為,通常會被錯認為自殺舉動。許多兒童期受虐的倖存者的確有自殺傾向,然而,反覆自殘和企圖自殺的區別非常明顯。自殘的目的並非置自己於死地,而是要解除那不堪忍受的精神痛苦;弔詭的是,許多倖存者反而認為這是自我保護的方式。

在受虐兒童中,這些自毀症狀通常在青春期前就出現,到青少年階段會變得更加顯著。

適應機制有三大形式:精巧的解離防衛機轉,自我認同的分裂發展,和情緒狀態的病理性調節,它們讓孩子得以在長期受虐環境中求生存。不但如此,它們還能讓受虐兒童保有一切皆正常的假象,這對受虐家庭成員是極為重要的。

兒童通常能妥善掩飾痛苦症狀,所以一般人很難識別出其意識狀態改變、健忘或其他解離症狀。雖然孩子內心形成惡性、負面的自我認同,但也會發展出假裝適應社會的「假面自我」,就算有身心症狀,專業人員也難追蹤到病源。多數受虐兒童的祕密,一直到成年都無人知曉。

※ 本文摘編自《從創傷到復原:性侵與家暴倖存者的絕望與重生》,完整內容請參閱本書「第五章:受虐兒童。」


《從創傷到復原:性侵與家暴倖存者的絕望與重生》
作者:茱蒂絲.赫曼(Judith Herman)
譯者:施宏達、陳文琪、向淑容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18/05/03

《從創傷到復原: 性侵與家暴倖存者的絕望與重生》書封。 圖/左岸文化提供
《從創傷到復原: 性侵與家暴倖存者的絕望與重生》書封。 圖/左岸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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