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時代(下):民主身後的陰影——如何面對民粹主義? | 鳴人選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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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粹時代(下):民主身後的陰影——如何面對民粹主義?

多數人都認為民粹主義是「民主主義的病灶」,具有「喝采優先於討論」「明星領袖的獨裁」等特徵。圖為美國現任總統川普。 圖/路透社
多數人都認為民粹主義是「民主主義的病灶」,具有「喝采優先於討論」「明星領袖的獨裁」等特徵。圖為美國現任總統川普。 圖/路透社

▍上篇:

民主之敵或改革的希望——民粹主義是什麼?

民粹符合民主?

如同前述,將民粹主義當成與民主主義敵對的政治意識型態、將民粹主義政黨視為反民主主義政黨的看法,直到今天都依然是主流。

多數人都認為民粹主義是「民主主義的病灶」,具有「喝采優先於討論」「明星領袖的獨裁」等特徵,因此即使在民主主義論當中,一般也不會將民粹主義視為正面探討的對象。除此之外,在歐洲的脈絡當中,民粹主義政黨多半是右派政黨,有些甚至還源自極右派,因此大家往往會將民粹主義視為否定、批判民主的意識型態。

然而民粹主義的主張,其實有許多面向與民主主義的理念重疊。對民粹主義進行比較探討的政治學家穆迪(Cas Mudde)與卡特瓦瑟(Cristóbal Rovira Kaltwasser)認為,至少就理論上而言,擁護人民主權與多數決制度的民粹主義,在「本質上」是民主的。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民粹主義政黨傾向於積極主張公民投票與公民提案。如奧地利自由黨主張應廣泛引進公民投票與首長直選制度;法國民族陣線也主張應透過引進公民投票與比例代表制,反映國民的意志。至於瑞士人民黨也經常透過積極活用公投制度獲得成功。像這些訴諸直接民主主義的各種制度,依循的正是民主主義原本的概念,因此不能一概以「反民主主義」論之。

現在西歐的民粹主義即便屬於右派,也依然以民主主義與議會主義為基本前提,與那些允許暴力行動的所謂極右派極端主義有著明顯差異。多數民粹主義至少在主張上以「真正的民主主義者」自居,將自己定位為代表人民的存在。

如此看來,各國民粹主義政黨抨擊的目標與其說是民主主義本身,還不如說是透過代議者實施的民主主義,也就是所謂的代議制民主主義(間接民主主義)。如同民粹主義的知名研究者塔加特(Paul Taggart)所說,民粹主義的根基不是在代議制框架內議論,而是對代議制本身的反彈

民粹主義政黨批評代議者(政治菁英)無視公民的要求,專注於追求自我利益的行為。島田幸典也明確指出,民粹主義政黨被視為真心尋找途徑以實現公民要求的組織,因此其主張反而也擁有妥當性與正統性的面向。若引用穆迪的說法,民粹主義可說是民主主義所孕育出來的存在。

但為什麼在民粹主義與民主主義的關係當中,完全相反的兩種解釋能夠同時成立呢?

法國民族陣線也主張應透過引進公民投票與比例代表制,反映國民的意志。圖為民族陣線黨魁勒龐。 圖/路透社
法國民族陣線也主張應透過引進公民投票與比例代表制,反映國民的意志。圖為民族陣線黨魁勒龐。 圖/路透社

近代民主主義的兩項原理

答案的背後,存在著支撐近代民主的兩項原理之間的緊張關係。

根據政治理論研究者山本圭的論述,近代民主當中存在兩項說明(解釋),分別是立憲主義的解釋與民粹主義的解釋。

立憲主義的解釋簡而言之,就是重視法律支配、尊重個人自由,透過議會制度制衡權力的立場,也可說是「自由主義」的解釋。另一方面民粹主義的解釋,重視的則是實現人民意志,採取將「民主主義」的要素,譬如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一致性、引進直接民主主義等,置於優先地位的立場。

這兩項解釋之間存在緊張關係,採取哪項解釋的立場將改變對民粹主義的評價。山本表示,如果擁護的是近代民主主義中的自由主義傳統,就會對民粹主義懷著戒心;但如果擁護的是民主主義的傳統,反而將從民粹主義中看見「真正的」民主主義吧?

這樣的區別,也能對應到卡諾凡在關於民粹主義的劃時代論文《民主主義的兩面性》當中的兩種分類。她將民主主義區分成「實務型」(pragmatic)與「救濟型」(redemptive)。

實務型民主主義重視透過規則與制度的設定解決紛爭,以政治家及官僚日復一日的政治行政程序為中心。至於救濟型民主主義,則主張必須透過身為主權者的人民的活動邁向「更美好的世界」,重視的是人民突破制度與規則的直接參與。

如果以實務型民主主義為優先,忽視救濟型民主主義,民眾的「疏離感」就會蔓延,對於民粹主義的支持也會為了填補兩者之間的落差而擴大。人民被職業政治家、官僚、利益團體等隔離在遠處,民粹主義在這樣的政治形態中,透過反映人民心聲的直接政治,取得人民共鳴。

既然民主主義擁有「實務型」與「救濟型」這兩種面向,那麼無論哪方面的要素對於民主主義而言都不可或缺。卡諾凡是這麼說的:

試圖躲進純粹實務型解釋的民主主義終究只是幻想。因為實務型系統底下的民主主義的權力與正統性,至少有部分是基於救濟型的要素才得以存續。這點想必總是為民粹主義帶來發生的餘地。民粹主義就像附在民主身後的陰影。

看完以上民粹主義與民主主義之間的關係性後,就能知道民粹主義不僅沒有否定民主主義,甚是還與其重要面向——試圖透過民眾的直接參與,積極邁向「更理想的政治」——密切相關。

人民被職業政治家、官僚、利益團體等隔離在遠處,民粹主義在這樣的政治形態中,透過反映人民心聲的直接政治,取得人民共鳴。圖為頭戴川普競選帽的支持者。
 圖/路透社
人民被職業政治家、官僚、利益團體等隔離在遠處,民粹主義在這樣的政治形態中,透過反映人民心聲的直接政治,取得人民共鳴。圖為頭戴川普競選帽的支持者。 圖/路透社

民粹對民主的貢獻與威脅

那麼我們可以說民粹主義為民主的發展帶來貢獻嗎?穆迪與卡特瓦瑟兩位學者,針對這點進行了耐人尋味的探討。兩人先透過拉丁美洲與歐洲的案例,從多個方面探究民粹主義與民主主義的關係,並提出民粹既促進民主的發展,也對民主產生威脅的論述。

首先來看其促進民主發展的面向。

第一,民粹主義能夠促進一直以來被政治排斥的邊緣團體的政治參與,藉此為民主的發展帶來貢獻。從拉丁美洲的案例中可以看到,民粹主義在對抗權威主義統治菁英的支配、促進民眾參與、實現自由且公正的選舉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除此之外,在實現民主的各國當中,民粹主義也能帶來機會,讓那些覺得被菁英忽視的人為自己的意志做出政治上的表述。因為讓「沉默多數」有機會參與政治的,往往都是民粹主義。

第二,民粹主義能夠打破現有社會區分,創造出新的政治或社會群體,同時提供新的意識型態。換句話說,民粹主義能夠打破農民或勞動者等個別社會團體的框架,創造出「人民」這個群體的集合,並且給予這些人得以立足的意識型態。這個行動首先將喚起政黨系統的大幅度變動,使政治上的改革成為可能。

第三,民粹主義能夠促進「政治」本身的復權。換句話說,民粹主義能夠將重要課題拉回政治場域,而非交由經濟或司法解決,讓人們負起責任做出決定。除此之外也能喚起政治所擁有的對立面,活化輿論與社會運動。

由此可知,民粹主義不僅能透過促進人們的涵攝(subsumption)及參與,對民主的實現帶來貢獻,也能使已經實現的民主更加發展,因此對於「民主的民主化」而言也具有重要意義。

但另一方面,其也具有阻礙民主發展的一面。

第一,民粹主義雖然重視「人民」的意志,但同時也有輕視權力分立、抑制與均衡等立憲主義原則的傾向。立憲主義重要的程序與制度,遭批評為實現人民意志的阻礙。在這種情況下,過度重視多數派原則,無視弱勢與少數人的權利尤其將成為問題。

第二,民粹主義嚴格區分敵人與盟友的概念根深柢固,因此有催化政治對立與紛爭的危險性。這樣的概念將造成民粹主義對抗反民粹主義的新裂痕,在接連不斷的政治鬥爭中,恐怕將更難達成妥協與共識。

第三,民粹主義過度重視表露人民意志,尤其是透過投票一舉定案,並限制政黨與議會等團體、制度以及司法機構等非政治機關的權限,存在著妨礙「良性統治」的風險。

由此可知,民粹主義雖然能夠促進人民的涵攝及參與,但也因為企圖集中權力而輕視制度與程序,具有對少數派造成壓迫的可能性。我們不得不說,民粹主義與民主主義之間的關係存在著兩義性。

奧地利自由黨現任黨魁斯特拉赫(Heinz-Christian Strache)。 圖/路透社
奧地利自由黨現任黨魁斯特拉赫(Heinz-Christian Strache)。 圖/路透社

四種對策

那麼,基於民粹主義對民主主義的兩義性,我們在面對民粹主義政黨時該如何自處呢?尤其是傳統政治勢力,在面對民粹主義政黨的挑戰時該如何接招呢?

筆者參考穆迪等人的研究,將傳統勢力的對策分成以下四種模式。

第一種模式是孤立化。採取這種對策的傳統政黨,原則上否定民粹主義政黨本身在民主當中所扮演的角色,並且避免與之合作或是共組聯合政府。法國面對民族陣線,或是比利時面對弗拉芒利益黨時所採取的對策就屬於這種模式。

但這種對策將民粹主義政黨定義為與民主不相容的「惡」這點,也落入善惡二元論的思維,雖然立場相反,但也與民粹主義政黨一竿子打翻一票傳統政黨的主張沒什麼兩樣。結果雖然排除了民粹主義政黨,實際上或許反而賦予其主張強烈的說服力。

第二種模式是非正統化或對決。採取這種模式的傳統勢力全面否定民粹主義勢力的正統性,有時甚至會展開積極攻勢。譬如德國一直以來都將極右派政黨視為違法存在;委內瑞拉的傳統政治菁英批判查維茲成立的民粹主義政權,最後甚至訴諸軍事政變,企圖將政權推翻。

傳統勢力在以上這兩種模式中,都與民粹主義勢力為敵,至於第三、第四種模式則反過來對民粹主義懷著融合、親睦的態度。

奧地利人民黨(OeVP)黨魁庫爾茨(右),與民粹主義的自由黨(FPO)黨黨魁史托赫握手,兩黨並共組聯合政府。 圖/路透社
奧地利人民黨(OeVP)黨魁庫爾茨(右),與民粹主義的自由黨(FPO)黨黨魁史托赫握手,兩黨並共組聯合政府。 圖/路透社

第三種模式是適應或擁抱。採取這種模式的傳統勢力在一定程度上承認民粹主義政黨的正統性,接受其挑戰,致力於自我改革。最後不僅能減輕人們對傳統政治的不滿,有時甚至還具有加速民粹主義政黨邊緣化的效果。奧地利人民黨採取的正是這種戰略,他們與民粹主義的自由黨共組聯合政府,反而成功奪回自己的政治主導權。如同珊妲.慕孚所說,民粹主義政黨的主張,「一旦成為執政政權的一部分,就會弱化」。

第四種模式則是社會化。這種模式不否認民粹主義勢力、承認其在民主中所扮演的角色,就這個部分來看與「適應」共通,但「社會化」還具有更積極面對民粹主義勢力的作用,促使其質變的特徵。換句話說,傳統勢力透過將民粹主義勢力吸納進傳統政治的框架中,試圖在自由主義民主的框架下將其馴化。這種模式同樣以奧地利為實例,加入聯合政府的民粹主義政黨的勢力最後因發生內部分裂而削弱。

由此可知,若單純批判民粹主義政黨,嘗試將其排除,最後反而會成為其正統性的證明,無法解決任何問題。但另一方面,將其納入聯合政權以試圖攏絡的操作也必須謹慎。如同穆迪等人所示,為了避開民粹主義政黨的威脅,民主主義必須確立其本身的信譽。如果在沒有滿足這項條件的情況下,就接納民粹主義政黨成為執政黨,試圖將其「社會化」,勢必將為民主帶來重大的風險。

面對民粹主義政黨的對策,似乎沒有萬能的處方籤。

※ 本文摘編自《民粹時代:是邪惡的存在,還是改革的希望?》,更多內容請參本書。


《民粹時代:是邪惡的存在,還是改革的希望?》
作者:水島治郎
譯者:林詠純
出版社:先覺出版
出版日期:2018/04/01

《民粹時代》書封。 圖/先覺出版社
《民粹時代》書封。 圖/先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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