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異街11號》:從生死遺憾到修補親情,殯葬業父子的完滿路
2017年台劇《通靈少女》,以靈媒索非亞的人生經歷為藍本,描述一位具有通靈能力女孩的故事,播出後引起觀眾熱烈討論,收視更突破播出平台歷年收視紀錄。
近期在LINE TV與八大電視上映的《靈異街11號》,在播出後也獲得許多迴響,觀眾對於故事背後的真實性感到好奇,其實劇中主角的原型是來自已故的殯葬達人「冬瓜」郭東修,與其兒子「小冬瓜」郭憲鴻的故事。郭憲鴻同時是該劇的葬儀顧問,在拍攝過程中,他常常在現場協助所有的殯葬專業;有趣的是,他也在首集客串演出,飾演的就是他自己的「殯葬本業」。
殯葬業登上大螢幕
劇情設定李國毅飾演的高志海(阿海)原本過著打打殺殺的黑道生活,在一場生死交關的意外之後,從此看得到鬼,也因為父親過世,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家接掌殯葬家業。後來,在因緣際會下結識了簡嫚書飾演的女法醫盛音,兩人開始聯手解開一個個在身邊發生的死亡之謎。然而,沒見到父親最後一面,是他一直深埋心中的遺憾。
身為故事原型之一的郭憲鴻,對自己與父親的人生要被拍成戲劇帶有忐忑與不安。「當劇組說要拍一部關於我跟我爸關係與職業的戲劇,心情其實很複雜,除了期待與興奮,但伴隨而來卻是焦慮和恐懼;高興的是我們的故事被認可,但又怕過度聚焦在神秘感的儀式上。」郭憲鴻說。
他所在意的有兩個層面,一是能不能拍出真實生活中他與父親的情感;另一則是關於死亡與儀式的影視作品已不計其數,然而在故事本質以外,更多是著重在靈異驚悚氛圍的刻畫。卻因如此,這些恐怖元素,反而拉開大眾與葬儀社的距離,令其覆蓋上一層神秘及陌生的面紗。
從生死遺憾修補親情
台灣社會相當忌諱死亡,比如從小就被交代經過路邊的喪家靈堂,要快步經過,或是繞路而行;但就算害怕卻也產生無比好奇。
許多人常問郭憲鴻,從小就面對各種遺體的他有沒有看過鬼?他說,「說實話,我還真的沒看過。」
戲劇拍攝前的田調作業,因常需往返葬儀社或殯儀館,工作人員常問他能不能隨意動什麼東西,或什麼事情不能做?
「小時候家裡就是葬儀社,一打開辨識的膠捲盒,甚至還有人體器官。」郭憲鴻透露從小看父親做這些事不覺得害怕,反而多了點新奇感。他明白殯葬類型的影視作品之所以引發關注,是因為其中的死亡、儀式甚至是靈異所形塑出的神秘感,然而他並不想過度渲染這樣的神秘色彩。
「只要抱著尊重態度,什麼事都可以跟正常沒什麼兩樣,因為儀式的產生都是心靈的需求和彌補。」他還說自己父親過世隔天就火化,去祭拜時還帶了他愛的炸雞。
郭憲鴻表示,身在殯葬業中,自己希望可以淡化「傳統」中對死亡的禁忌,以及簡化儀式的繁文縟節,他說「死亡就是回到人最原初的情感而已」。
然而,因戲劇拍攝為強調張力,不免需要以靈異元素來包裝與行銷,對此,郭憲鴻說,「也不是不認同,但若能將更大比例放在人的本身,從生死遺憾來找回與家人的情感連結,這樣才更符合我經營葬儀社的初衷。」
後來,郭憲鴻經過與劇組的反覆溝通與討論後,劇組同意調整靈異元素的比例,將靈異元素作為部分包裝,主軸則聚焦在彼此親情的修復上。「這部分他們做到了,也讓我能真正安心交付。」郭憲鴻說。
「面對死亡不要逃避,該做的是找回情感價值;越去閃躲,帶來的恐懼便越多、越大。」他提及拍攝前,包括導演與演員對死亡議題都顯得畏畏縮縮,但越到後期,已能在現場談笑自如,甚至還能開起骨灰罈的玩笑。
就如劇中男主角李國毅本來也有諸多禁忌,而到最後面對死亡已無過多無謂的害怕,這樣的轉變讓他更為圓滿,「年紀越長,對死亡的疑慮就越多,但面對死亡,也意味著自己可以決定該用什麼態度來活著。」
艋舺「冬瓜」
許多認識郭東修的朋友都遺憾他太早離開,但郭憲鴻則說父親臨終前對他說,雖然生命短暫卻不枉此生,這輩子沒有遺憾,。
郭憲鴻聊起戲外父子倆的人生故事,彷彿又是個可以發展成影劇的題材。提到父親為什麼叫冬瓜,「因為阿祖是賣冬瓜茶,但也因為忙到沒空管,上一代都是自己長大的。」他說起父親成長的時代,一群小孩因為無聊、會用拿橡皮筋去射野台上表演的人。而一幫子好兄弟結群搗亂,長大後又成為散據各地的角頭。
出身艋舺的郭東修,那時有不同角頭各據一地,包括華西街幫、芳明館、頭北厝,郭東修則加入兄弟最剽悍、油水也最多的「芳明館」,掌管電影《艋舺》中所描述的私娼寮。兄弟為了證明自己的能耐,逞兇鬥狠是最快出頭的方式;郭東修雖個子不高,但打架從來沒輸過,腦筋動得快更深受頂頭老大喜愛,被派管賭場、從此闖出名號。
放火燒房,只為了要回兒子
原本他以為自己一生都會在黑道闖蕩,但卻因為兒子,讓郭東修的人生有所變革。
「我爸不想讓我走上他走的這條路,所以他打算離開黑道。」看似有了回頭路,但郭憲鴻感嘆,因父親當時染上毒癮,母親為了不讓他在幫派與毒品的環境中成長、把他藏了起來,想不到爸爸為了逼媽媽帶他出現,放火燒了外公家,幸好未釀成憾事。
「我外公外婆看到爸爸為了要回兒子不顧一切,認為或許我是他的救贖吧!所以就把我給了我爸。」好不容易兒子回到身邊,郭東修害怕又被人要回去,便獨自帶著年幼的郭憲鴻躲進三溫暖,遠離他的母親與家人。
「一躲就是1年多,那時的我才4、5歲,每天早上醒來就是跟三溫暖裡的大哥洗桑拿浴、游泳,一結束就到交誼廳看這些兄弟談事情。」郭憲鴻笑說成年後被帶到酒店,常常被稱為「不動明王」,「因為我5、6歲時就帶小姐出場了。」
原來是因為當時住在三溫暖,父親常把他託付給在裡面工作的大哥大姊,「那時姊姊們招待完客人,因為身心俱疲,看到可愛小朋友猶如心靈獲得救贖,會趁我爸不注意、帶我回家照顧。」儘管當時自己只有5、6歲,但歡場的人情世故此時已印進他心裡,郭憲鴻說或許這是他早熟的原因。
那時雖居無定所,但郭憲鴻說那卻是他記憶裡與父親相股最緊密的時光。
「三溫暖裡小弟都要幫大哥刷背,我也一樣,小小年紀就要幫爸爸刷背。」郭憲鴻形容父親對待他的方式多是大哥對待小弟那樣,「父親說話時我不能坐,等會寫字了,當他談事情,我要站一旁做筆記,家裡的煙灰缸也從來不留菸蒂,吃飯要有托盤和筷套,時間到了就要說:爸用餐了。」
不聊媽媽,卻也始終等不到爸爸
從有記憶以來就知道不能在父親面前談媽媽,「或許是因為環境關係吧,學會了不同的規矩與價值觀,也了解爸爸的底線。」
郭憲鴻坦言,在還沒就學前自己沒想過媽媽,雖然相處過,但因年紀太小沒太鮮明的記憶,直到上了學、有同儕才慢慢出現比較。少了母愛的溫暖,因此更渴望父親給予關心。
但當父親進入殯葬業,漸漸地在業內累積口碑後去上了電視節目,沒想到就此爆紅。「當時他一天睡不到6小時,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客戶和工作,我彷彿只是種擺設。」被忽略的痛在心裡孳生,彼時郭憲鴻不過才國中年紀。
郭憲鴻說可能因為把自己照顧得太好,所以表面上可以不需要被在意。「爸爸當初做殯葬業,只是單純地想把我帶大,但上節目爆紅後,他開始拚命起來,所以竄起很快,從此在這行名聲遠播。」
雖為父親驕傲,但提起惋惜神情也落寞些許。原來還沒開始上節目前,父親再忙,每個周末一定會找時間陪他。那時父子倆最常做的事,就是花200元去遊樂場一起打遊戲機,錢花完就回家,雖然只是短暫片刻,但如同儀式般讓人沉浸其中,那樣相依為命的感受雖然孤獨卻又得以依偎。
只是父親開始忙碌後,儀式消失了,兩人相處時間漸漸減少。國中時更因為父親忙於事業而疏於看管他,「那時我已經翹了一百多堂的課」。
後來,郭憲鴻考上復興美工,認為人生還是得為自己負責,開始奮發用功,畢業成績更是名列前茅。為了證明自己的努力,當時極力邀請父親參加他的畢業展,一直到開辦前夕父親都說他會去,但到了展期結束父親仍未如期赴約,「等到最後一刻還是沒看到他出現,情感這條線幾乎斷去。」他的神情依然難掩失落。
那年他18歲,還記得有次父親回家看到他穿著短褲短袖還斥責怎麼不去上課,「我那時都畢業了啊!」他感嘆那一大段日子裡,父子倆疏離的距離比他想像的還要遠。
一直到20歲,他有次整理家務時發現櫥櫃裡有一堆藥,不知什麼用途的郭憲鴻便拿去問朋友,才知道是安眠藥。他這才知道,人前積極豁達的父親,人後卻要承擔許多壓力與情緒,當時父親每晚的用藥量已達4顆,「我雖感到心疼,但和爸爸的衝突也越演越烈,因為他說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我』。」
當死亡來臨,如何完整離去後的缺憾?
我們有錢也有地位了,可不可以停下來,不是為了我,而是要為自己。
那時郭憲鴻與父親發生嚴重衝突時,他脫口而出這句話。雖然爭執是出自對彼此的愛,卻兩人間因缺乏潤滑劑,矛盾逐漸擴大。「我們吵到精疲力盡,我說從今後不屑花你一毛錢,隔天我就離家。」當時他一離家,父親就放話要斷他金援,只是時間一長,脾氣強硬的父親卻開始主動求和,甚至在節目上落淚,表示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導致兒子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仇人般。那時郭憲鴻雖知道父親已經軟化,仍不想妥協。不想、不能、不懂溝通的兩人,心結不斷纏繞,走到難以化解的死路上。
離家後2、3年,郭憲鴻想闖出名號來證明自己。直到23歲的有天,他突然意識到「有事發生」而接下父親電話,「爸爸說他得了癌症,到了醫院,看見他眼神冰冷,我知道自己真的錯了。」
得知父親罹癌,返家照顧的郭憲鴻才開始彌補這段父子情。當時臥病在床的父親,直到人生最後一刻還是放不下他,惋惜看不到他結婚生子。在病榻前,郭憲鴻問父親是否愛他,「那時爸爸告訴我,傻什麼,我當然愛」;「這是我一次聽到父親這麼說,我和父親的關係在這時彷彿得到圓滿。」
死亡提醒了自己,美好的事物總是有限,郭憲鴻體悟到別假裝看不見自己真正在意的情感,適時表達才能讓關係更緊密。
如今他開始進行人生另場修練,除了延續父親的事業外,更與母親相認,雖然有些許陌生,但他正說這是生命的新功課,「或許規劃一場旅行,跟媽媽一起出國玩。」
郭憲鴻說,要讓人生圓滿,得學會如何在親人離世後修補親情、完整缺憾。這或許正是《靈異街11號》之所以改編這對殯葬父子故事的原因吧。畢竟這樣對生死與親情的認識及體悟,對郭憲鴻來說雖來得太晚,但對觀眾而言,總是永遠不嫌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