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烏克蘭《獨立廣場》,勇敢、詩意且高明的影像作品
2020年坎城影展的特別放映,是香港的《時代革命》;2014年坎城影展的特別放映,是烏克蘭的Maidan(香港翻譯為《獨立廣場》)。
人們一一穿過廢棄的閘門,走過布滿海報的長階梯,在寬敞的室內繪製標語,蓋著著簡易的保暖被毯在地上休息,這是2013年底的冬天。紀錄片《獨立廣場》全片都是一動也不動的長鏡頭,耐心停滯在每個獨立廣場革命的現場,人們穿過再穿過、走動再走動,路障、舞台與樂器們不斷變化。攝影機如監視器般固定著,人群之中很少有人認真看向鏡頭,或只是輕輕瞥視便繼續做事。
流動與變化,是廣場革命的常態,只有在兩個時刻,人群跟著鏡頭一起鎮定下來:一次是電影開頭,人們脫帽在獨立廣場唱著國歌;另一次是電影結尾,黑夜被眾人的手電筒照亮,抗爭者的棺材一副又一副被高舉推進人群,輓歌重複繚繞。
起初,透過鏡頭看見這場抗爭裡的人們,眼神總是有些不安,腳步總是有些飄忽,而這在任何佔領現場,其實是極為正常的,曾經在街頭待過的人必能心領神會,然而這種「真實」卻是少被電影所捕捉。是的,領導者會在舞台上說話,不同社會位置的人、各議題的關懷者、各宗教或社會公信的長輩,在輪班講話時,通常都會吃螺絲,樂手即興改編的歌曲,通常都會掉漆、忘詞。
人要跟著喊口號,也就有人要煮飯及排隊,有人要坐下休息,有時大家會顯得有氣無力。Maidan耐心地劃出一個景框,剪接揀選的連貫影像則自發萌生出動態的韻味,流動出各種詩意的詮釋。
鏡頭下的人群與軍隊
時間來到2014年初,黑色字卡簡單帶出政府荒謬的因應舉措,抗爭上升為革命,別爾庫特部隊進入鎮壓,暴力執法肆無忌憚。在濃煙之下轉型的獨立廣場,鏡頭也追隨到了前線,畫面裡聲響的越來越大,在一個催淚煙霧彌漫和閃光彈砲火隆隆的場面裡,景框如前幾個月和平佔領時期那樣,踩定一個固定視角,畫面裡有著各種流動,卻已不再是人們有自由動作的空間,能夠左顧右盼;而是盾牌、石頭、火光、藍黃旗幟不懈地高舉飄揚,以及肉體串連的抵禦。短短一顆被選取出來的影像,用冷靜的口吻報導了戰況:革命挺進了、革命後退了,來回拉鋸。
如同《凜冬烈火》(Winter on Fire: Ukraine's Fight for Freedom)——記錄同一場示威運動的紀錄片——的受訪者說,燃燒大量的輪胎而製造濃煙,曾一度延緩了別爾庫特部隊的攻擊。透過《獨立廣場》我們則彷彿將一雙眼睛擺在各個革命的座標上,見了火光,被濃煙燻到,閉上眼的時候,也吞進了凜冽的寒氣。接著,別爾庫特部隊及黑道般的傭兵,以違反國際人道的執法方式對待抗爭者。過程中,我們看見烏克蘭人自發組織成志願軍,升級自身武力。
鎮壓開始,人群開始抵抗及逃難,鏡頭也不得不晃動、移動,歌聲已經從嘲諷普丁的輕快旋律,漸漸轉為悲愴肅穆的哀歌。火焰與濃煙,已是固定元素。在這樣的場景裡,也偶有煙火如彈藥般上射,或許,手邊任何與火有關的物品,通通都必須點著,火是反抗的武器,鼓舞激勵著們人們。
在前半段影像中曾看到的普通衣物,後半段全成了簡陋的安全帽、形狀不一的手持木板還有能夠充作盾牌的塊狀平面。持大聲公的人們,從精神式的演講,變成每日發生事件的報導,再變成替受實彈掃射的抗爭者們疾呼醫師、絕望地叫喊救護資源,回到廣場後,變成替傷者調度資源的廣播中心,最後成為集體葬禮的司儀。
後來,視角漸漸有些不同,開始從相對的高處望下拍攝,那恐怕是保護自己的不得不然。俯瞰下方,橋上有著遲遲得不到救援的傷者,即使有人指揮醫護進去,但只要抗爭者們一接近,部隊就會攻擊。這不是射擊遊戲,是烏克蘭革命遭受的鎮壓。我們也透過鏡頭,看到抗爭者用木板抬著受傷的人們想要逃離,卻頻頻受到攻擊,彷如公開的集體行刑。每一隅、再一隅,都是殘酷的災難。
人們一度退守回到獨立廣場,經歷幾場戰役,眾人眼神已經不只是飄忽的不安,而是絕望與憤恨,還有不得不以身體的每一個動作去掙扎生存。突然,在一群站在高處的記者之間,又傳出將有鎮壓及包圍行動,紀錄片的攝影機沒有馬上撤離,而是佔據原地,被數十人穿越、擋住鏡頭以後,我們看見的是志願軍穿著防彈衣,築起防線,傳遞磚塊,繼續保衛這一場革命。黑幕沒有字卡的說明,只有人們吶喊著「光榮」。
那是實彈攻擊、封鎖離開的路徑並以接近屠殺的方式,包圍廣場的群眾,最嚴厲的鎮壓,但是電影沒有給出這段戰爭般的影像,而是以長達十分鐘的暗夜哀悼,凝視著高舉手機亮光的人,凝視停滯的救護車與隨後將要被抬出的棺木,聆聽不斷重複的悼念歌與「光榮」吶喊,聆聽靜默。
「光榮歸於烏克蘭,光榮歸於英雄」這句口號,變成「光榮歸於英雄,英雄從未死去」。暗夜裡,我們已經未必能看每張面孔,寂靜與喧囂的整齊劃一,卻使得觀眾單單從影像與聲音,便能明白,在這幾個月的革命中,廣場上的烏克蘭人們共同經歷了集體創傷所帶來的變化。
戰爭與革命仍未停止
我說這是看見烏克蘭「人們」的變化,是因為電影從頭到尾都在拍是的「人群」,而不是把鏡頭放在任何一個個人面前。只有長鏡頭間的拼接,看似簡單,其實全片一貫地拍攝群體,景框中總是流動的人群場面,才更凸顯了鎮靜且靜默的時刻,所帶沈重及高尚的力道。這必是慎思後的方法,也是製作的堅持。
人群,如同一個生命體,它是會變化的。從革命起初的日常生活,就像是所有民主國家的和平倡議行動;到不斷升級的鎮壓反抗,從被動防禦轉為主動出擊,平民變成志願軍的樣貌;起初人們輪班躺在地上休息,後來有人永久安息,而為繞在他們身邊的,仍是烏克蘭的人們。
最後,景框同樣固定且漫長的,人們流動穿梭,在擺置鮮花的悼念區。觀眾仿若置身現場的幽魂,窺見了革命不同階段的街道群像,並在莊重漫長的哀悼儀式中,見證「英雄」的誕生,見證反抗中的死亡,如何昇華為一種民族精神。
這是烏克蘭導演瑟蓋洛茲尼察(Sergei Loznitsa)所拍攝的《獨立廣場》,一部與《凜冬烈火》截然不同的方法,針對同一場革命所做的紀錄作品。烏克蘭電影檔案館在今年3月初,將全片放上Youtube並配上英文字幕,戰爭仍在持續中,革命仍在持續中,一則勇敢、詩意且高明的紀錄片,值得所有關注這場戰爭的人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