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律賓 悲傷與獵首者的憤怒
人類學領域有個經典作品叫〈悲傷與獵首者的憤怒〉(Grief and a Headhunter's Rage),這是人類學家雷納托‧羅薩爾多(Renato Rosaldo)在喪妻後所寫的作品。
1960年代,他和同為人類學家的妻子在菲律賓中部研究伊朗革族(Ilongot)獵首的特性,發現這個族群會因為喪親之痛而去獵頭。羅薩爾多完全不能理解,直覺太過簡單、可笑的、不可信的、迂腐的。
這個部落的人們對他們夫妻極好,他也努力說服自己文化沒有野蠻不野蠻的差別,但他仍無法接受村裡的男人每個人都有獵頭的經驗,「為什麼他們會變成野蠻的殺戮者?」
當妻子蜜雪兒(Michelle)意外身亡後,痛不欲生的羅薩爾多終於瞭解了他自己的研究對象,「沒有什麼比Michelle Rosaldo在1981年的死亡更能使我感受到喪親之痛的悲憤。只有在此之後我才能夠體會Ilongot人一再告訴我的有關悲傷、憤怒與獵頭的關係」。那是為了宣洩悲傷而來的憤怒。
2008年,我到菲律賓旅行,沒到旅遊勝地長灘島和宿霧,而是來到了呂宋島的中部,打算一探人類學研究的經典田野地。伊朗革族還在,但獵頭文化已少,我們只能在博物館中看到些部落族群的圖騰樣品,或是在景點和穿著傳統族服的老人們拍照。但這裡還是菲律賓,被西班牙殖民,再受日本侵略,接著美國殖民的國家。在公務場所看到的,多是招護海外工作的介紹宣傳,過往是政治文化移入,現在的菲律賓是經濟人力移出。
但總之這是我第一次和我們的南方鄰國接觸,結了緣,人生也就和他相連,關於菲律賓的一切也就像是被老天爺畫上了線,對我來說都成了重點。我時常去中山北路,認識了菲律賓記者,影展必定看菲律賓電影,學起了當地語言Tagalog,就連工作採訪都幾次遇上菲律賓移工。
有一次,我在楠梓加工區和菲律賓移工參加教會活動。這個小教會是菲律賓牧師和台灣藉妻子建立的,因為在加工區後方不遠,於是成了菲律賓移工們窩著的家,氣氛總是溫暖歡騰,愛唱歌的菲律賓人都是膩膩地談笑著。因此,大高雄地區的移工也時常跑來。例如二十九歲的艾力克斯便遠從台南來,「那裡有兩百多位菲律賓人,但工作太忙,我們根本沒時間交談。」對注重家庭和群體關係的菲律賓人來說,只要和朋友在一起,哪裡都好玩。
三十二歲的海瑟來台灣工作已經十年,青春幾乎都埋在這個加工區中,但她因為教會而不寂寞。為了供應家裡三個弟弟讀書,海瑟二十一歲就到台灣擔任工廠作業員,妹妹也隨之而來。儘管休假時間常被要求加班,她也甘之如飴,「可以多賺一些錢。」她休假除了到教會活動外,幾乎都待在宿舍,因為出門就是要花錢。但每個月她會縱容自己去看電影和逛街,「菲律賓人很愛逛Mall,逛Mall會讓我想起菲律賓。」她說台灣人對她很好,所以她的思念可以少一點。
不過,最近一次採訪可就不太愉快,因為廣大興事件,我受命到蘇澳採訪,想問問菲律賓藉漁工有沒受到欺負。我的想法很簡單:人到了海上是沒有國界之分的,都要受到海盜的威脅,承受浪襲的風險。但不知為何,始終找不到移工讓我訪問,幾個台灣漁員直接對我說:「不要問他們,他們很乖,又沒做錯什麼。政府的問題不要扯到他們身上。」就連小吃店老闆娘都直說,民眾的怪罪沒道理,「看看他們,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人,都是艱苦人,不要欺負他們。」
和網路上喊打喊殺的憤恨之氣比起來,我在這次採訪中,感覺到蘇澳人那種體己的溫情。就如同我在楠梓加工區感受到的溫暖一般。這讓我感到那種報仇殺戮的聲音,似乎是另一種平行世界的迴聲。
最近,海燕颱風侵襲菲律賓造成嚴重傷亡,從新聞報導當中可知那是人間煉獄。菲律賓離台灣之近,只要偏移一點點,地獄就是我們了。但此時的台灣,一樣是溫情與殘酷的兩種聲音並行,就像是天使和魔鬼在耳邊碎嘴著,都是人性。
「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艱苦人。」小吃店老闆娘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我寧願相信,這才是真正的人性。亦即,和羅薩爾多一樣,因為台灣也有颱風和地震的災難,我們也時常承受著這樣的困難和悲傷,於是我們會更悲憫,更有同理心,更懂得悲傷到憤怒的情緒,於是,我們能跟著一起難過,也能幫助他們度過難關。
回到羅薩爾多的故事。在他在菲律賓研究期間,美國當局要徵招他到越南戰場上,伊朗革族的村子聽到消息後,叫他不要去參軍,他們願意隱藏他。羅薩爾多以為村人認為他會害怕當兵,後來才知道,族人認為軍人是「把身體賣掉的男人」:「人」怎麼可以命令自己的兄弟去戰爭?
這是菲律賓土著對「什麼是人」的其中一個看法。
鼓吹台灣發動戰爭的人,認為人遇到災難不要援助的人,又是怎麼思考「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