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一切之人:下山後,重新找路上山 | 阿潑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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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一切之人:下山後,重新找路上山

2009年莫拉克風災重創高雄藤枝部落,八年過去,藤枝人仍流離失所。 圖/作者自攝
2009年莫拉克風災重創高雄藤枝部落,八年過去,藤枝人仍流離失所。 圖/作者自攝

(前情提要/失去土地之人:移動的布農

藤枝林道:帶回族人,之後又離開

藤枝部落族人開始拋棄自己的一切,或許是從林務局在此地開發開始。

開發後,不管部落遷徙到哪,政治經濟的作用力總是如影隨形例如,政府建造了一條植入山林的藤枝林道,便是往藤枝部落內裡而去,影響了部落的生活。原稱荖濃林道的藤枝林道,西起台二十七,東可銜接石山林道及出雲山林道,全長約二十公里,是一條於始建一九六○年的石子路。道路的修築,不為人行,為的是林木,由著林務局的車出出入入,豐富的原木也在這條路上流失。

那個年代,沒有林木保育觀念,林務局的工作就是大規模地砍伐原木。沒有良田耕地的藤枝人,紛紛進了林班,替林務局工作。在不自覺的情況下,他們破壞了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一九七○年代末期,政府禁止伐木,藤枝部落卻已遭殃,周邊林木被砍伐殆盡,無法涵養水土,地層也逐漸滑落,不堪居住。經過抗議協調後,鄉公所提供了鄰近地區公有地,重建新藤枝部落。也在這個時候,藤枝族人紛紛將舊部落的地賣出,賣給商人或是政府。

「官方那時勸說我們下山」,陳清榮表示,過去台灣社會並沒有像今日農業推廣的風氣,更不用說,禁止伐木後,林務局便也不理藤枝林道,甚至還曾關閉林道。對族人來說,交通太不方便,便下山工作,部落也就此四散。

一九八三年,藤枝國家森林遊樂區建立,打著中杉林、南藤枝,以及「南部小溪頭」的宣傳,吸引旅客前來。為了容納大批觀光客,原本的石子林道,轉成了全線雙向的柏油馬路。大批大批的車輛、遊覽車,過了六龜大橋,上了林道,在髮夾彎處盡覽荖濃溪和六龜風光,再往前行,是高山水果、小吃攤林立的二集團,在林蔭中往前,直到一千五百公尺高處,就是藤枝森林遊樂區。

在莫拉克風災前,藤枝森林遊樂區曾經為藤枝部落帶來大批觀光人潮。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在莫拉克風災前,藤枝森林遊樂區曾經為藤枝部落帶來大批觀光人潮。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沒有土地耕種的藤枝族人見機不可失,在遊樂區門口開起飯館、商店、民宿,漸漸形成一整排的商店街。靠著觀光,藤枝部落有錢了,發達了,竟成為那個區域最早有電的部落。

「因為有了電,我們開始買大同電鍋、電視,還有很多電器。都是分期付款。」藤枝族人笑著說,沒有電之前,他們全家常去旗山看摔角表演,有了電後,都擠在家裡看電視,「但後來,分期付款付不出來,電器又都拿去退了啊。」他們轉往外省人開的雜貨店看電視。當時藤枝部落有兩戶外省家庭,都是榮民娶了部落女孩。

無論如何,路開了,人來了,錢賺了,藤枝部落族人又回來了。二○○九年之前約莫八到十年,藤枝森林遊樂區的觀光熱潮,堆出了部落難得的榮景。但○九年這年夏天,整整三天的雨,卻積累了整年的量,雨崩摧毀了一切。藤枝人,又散了。

通往藤枝部落的藤枝林道遭大雨沖毀坍塌。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通往藤枝部落的藤枝林道遭大雨沖毀坍塌。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三十八甲地是我家

莫拉克風災摧毀的是藤枝林道,藤枝部落領域約是從林道十七公里處開始算起,但路從十八公里處開始斷裂,「如果將部落比喻為一顆心臟,那麼,對外道路就是血管,如果血管斷裂,部落就難以自行呼吸。」藤枝部落族人柯玉琴感嘆,「我們也沒有要求做到多好,可以過就好了」。

但山區的道路總是如此,修了又壞,壞了又修,久了,公部門再也不願花金錢和力氣,轉而勸說居民下山。幾個藤枝人本還堅持,不願離開,莫拉克風災隔年,六月十日的一場豪大雨,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不僅藤枝林道的十八至十九點五公里處有了個大崩塌,必須徒步貼著山壁而行,才能往上爬,藤枝部落地基陷落、崩毀了。藤枝人,徹徹底底成了無家之人。

「說來弔詭,我們的門牌還在,戶籍還在藤枝,但家卻沒有了。」柯玉琴搖搖頭,即使如此,每個人都還是不願改變戶籍,仍然在自己的身分上保留藤枝之名。

除了他們自己,外人難以理解這種對家園的強烈認同。昔日寶山村(包含藤枝部落)是桃源區中唯一被政府判定「不能居住」之所,他們亟欲劃定這山為限定區,修法強制布農下山。

通往藤枝部落的藤枝林道嚴重坍塌。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通往藤枝部落的藤枝林道嚴重坍塌。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過往不斷遭到政治權力指揮搬遷的布農,又再次被要求遷移。中華民國政府希望這些原住民都能集中到杉林大愛園區,一如百年多年前,日本政府強制集團移住一般,將他們限制在馬里山。大半族人都不願接受,每次在協調會上,總激烈抗議。「誓死守護祖靈地,堅決反對劃我地」的紅色布條總掛在窗邊,透著紅亮,如同這些布農激動憤怒的臉龐上閃動的光。

去山下,我們不知道可以做什麼。

族人疑惑:「難道不能晴天在山上工作,雨天到永久屋嗎?」

官方的回答:「你們可以在山上蓋工寮,但土地我們要收回來。」對國家來說,這片山林本來就是國家的財產,是保留地跟林班,沒有必要和這些民眾多談什麼理由。

莫拉克風災後藤枝部落受到重創。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莫拉克風災後藤枝部落受到重創。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很多人妥協了,有些人則不。永久屋的簽訂以家族為主體,於是,裂痕在夫妻、父子、親戚、家族,乃至於部落之間崩開。彷彿決裂,整個部落分成兩方,下山的下山,留在山上的堅持和政府對抗,在路上見到彼此,誰也不搭理誰。

談到這段,陳清榮總帶點心酸。他不想放棄祖先留下的地,於是帶頭組織重建協會,跟著族人一起想辦法保住山上的土地。

「民國六十幾年,有次風災,讓藤枝舊部落出現裂縫,產生危險,政府就將我們遷到山下一公里山坡地,以推土機推平後說,你們就在那邊蓋房子吧。」既是政府給的地,族人就各自安排蓋起自己的房子,未曾想過需要房屋建照,族人絕大多數都沒有這類憑證,莫拉克風災後,為了申請永久屋、為了訴求,這才發現身上沒有任何憑證。

到底什麼能證明那個家園屬於自己呢?大多數族人只能跟政府論理。

受到八八風災影響,前往高雄藤枝森林遊樂區的道路在18K處嚴重坍方。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受到八八風災影響,前往高雄藤枝森林遊樂區的道路在18K處嚴重坍方。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何處是我家的曖昧問題,災後三年間浮懸在族人們心裡。儘管他們或在六龜租房子,或到其他地方暫居,仍每日往返山上、照顧農作。他們不願放棄山上的土地,就怕一如過去,離開了,就再也回不去,於是要求「就地安置重建」。

他們早已在鄰近選了一塊地,早先部落會議便決定遷移到一塊三十八甲地,但政府數次以安全評估不通過為由,否定族人的決議。這塊三十八甲地是昔日鄒族賜予的土地,有taul-taul之名,屬涓涓細流之意,過往是布農族的公共獵場,每當風雨來襲,族人便會到這裡避難,即便一九五○年代國民政府大肆砍伐這林木蔭鬱之地,地基仍然堅固。

「因為是世居之地,所以我們比任何人瞭解這裡。」當時擔任寶山重建會會長林居全曾委婉地對重建相關官員說,布農族人原就有山林求生的經驗和智慧,不會笨到無法判斷安危。

只是政府仍以不安全之由飭回,但當時高雄縣政府卻計畫在這塊地興建纜車、發展觀光,「到時候也是有商店街,你們可以上山來做生意。」當時的縣長楊秋興這麼說。居住不能,但觀光可以,居住危險,纜車沒問題。

原住民對家的定義,不只是房子而已,還有獵場和族群的移動空間。

柯玉琴表示,布農族本就是分散的族群,沒有永久屋的概念,對家園選擇僅僅是人和土地能否得到平衡。只是,政府和專家學者都無法理解,問題始終懸盪。她委屈的是,決定家園的過程是如此辛苦而謹慎,長時間千挑萬選的土地,卻被政府和專家學者一語否定,「布農族自古以來就是和山一起生活,懂得自然能判別安危,老人家就是這塊土地的專家。」

藤枝部落的搬遷與重建,從過去到現在不斷受到政治干預。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藤枝部落的搬遷與重建,從過去到現在不斷受到政治干預。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讓後代知道我們從何而來

莫拉克災後六年,二○一五年八月二日,四散台灣各地的藤枝族人首次聚首,我也獲邀參加。我搭上的小貨車驚險地經過頹毀的泥土路,壓過路面斷裂的柏油,有一度車子半邊浮在路上。無人居住的藤枝部落在邊邊閃過。我看到老人家們沉默地佇立在房子前,擦擦眼淚,繼續往上走。

我們的目的地是一樣的:一個關上大門的森林遊樂園前。紅藍帳棚已經在哪裡搭建。有音響,有鍋鼎,有小孩,有糖果,還有長年守著空無一人部落的派出所員警,以及好奇探問的登山客。

布農婦女們在帳棚後方煮食,孩子們在前頭奔跑。柯玉琴一邊招呼著族人,一邊忙著瑣事。

這一天,阿澤伯也上山了。經歷過那幾日的心驚膽跳,自覺年紀大了,再受不了折騰,儘管在山林出生成長,度過大半年歲,還是下山。山下好熱,不若故鄉涼爽,但他老了,人生將盡,只求安心。只是,他仍不時上山來看看,懷念過去,想念那年輕的自己。沒有什麼好執著的,他放下了。他聽著晚輩說話,偶爾看看山,明確知道不管到那兒,這裡才是家。

陳清榮到來後,一個又一個打招呼,彼此問候。「過去,因為留在山上與否的問題,造成我們的分裂,但今日,我們又重聚在此,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去的紛爭都過去了。」但他不免也感嘆,後來莫拉克重建條例修訂,申請永久屋的居民可以不用放棄山上住屋,若早知如此,怎麼會有當初的爭執?「但沒辦法,這也是第一次,政府也是沒經驗。」陳清榮十分寬容。

其實有些堅持下山、居住永久屋的族人,後來還是回到山上。有個在台南工廠工作的族人,搬進杉林大愛村一年後,還是上山居住,自己蓋了工寮,耕種果樹。昔日的堅持雲飛霧散,就跟這裡的天氣一樣,霧來得快,但一陣風、一道陽光就散了雲霧。布農的樂天開朗,讓仇恨紛爭不積不存。總幹事陳德福從台南趕來,直言過去族人都會在他家門口聚會、跳舞,那歡樂情景始終讓他難以忘懷,然而,族人一直以來就像「漂流木」一般,各自浮游,心情格外難受。

陳清榮在旁含笑點頭。「永遠不能在一起了,至少讓後代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他不願將來在路上相遇,族人後代都不識彼此,「這是第一年,我們接著還要繼續辦下去。」他說,這日這場活動,主要是對官方宣示:「我們是藤枝人,我們不會放棄。」

怎麼能夠放棄?他總叨唸著一句布農諺語:

Maza itu madai-ngaza dalah hai katu istakunav。
(老祖宗留下來的土地千萬不能丟掉)

寶山國小為畢業生設計傳承布農族精神的畢業儀式。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寶山國小為畢業生設計傳承布農族精神的畢業儀式。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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