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土地之人:移動的布農 | 阿潑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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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土地之人:移動的布農

圖為通往藤枝部落的藤枝林道。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圖為通往藤枝部落的藤枝林道。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自80年代,原住民運動開始至今,都試著一步一步討回自己的權利,那是在一種名為「國家/政權」下的失去,尤其是土地 。這篇文章,將藉由一個在莫拉克風災後流離失所的部落的故事,同我們訴說,這一百年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經歷了什麼?

布農工作勤墾,族人或種植經濟水果或野生茶,或當挑夫,還有人入林班,憑藉遺傳自祖宗奔山越嶺的好腳力討生活。他們每個年月都有祭典儀式,種植小米前要立白,狩獵後會射耳,依循著歲時規律,守著天地法則。但2009年夏,天降豪雨,雨如大豆,撒落而下,嘩啦地打在山林裡,布農的屋簷上,哐噹哐噹,無窮無盡的雨豆擊打在所有能承受它的物體上,劇烈聲響在山間迴盪。

颱風來了。1939年出生的阿澤伯夜不成眠。這雨太急太大,出生至今,未見過這般急烈天候。

他的部落「藤枝」,以行政區劃分是今日高雄市桃源區寶山里,就地理位置而言,位在中央山脈南端卑南主山西側區域,邦腹溪右岸頭剪山及寶山溪左岸中腹。儘管這個地方無良田耕地,阿澤伯仍早晚操持農務,種茶栽果樹,不曾想過遠離。他從不畏風雨,在這島國,春日有雨,逢夏有颱,早已習慣,只要將果樹紮好,關窗閉門,任風雨吹刮個一日一夜,又是好天。況且,在這海拔1500公尺高處,雲霧飄渺,過午就積雲落雨,風總是溼漉漉吹起。那風那雨,早是布農的氣息。

但這一日的風雨格外不同。族人大多下到平地工作暫居,部落顯得空蕩,風雨的佔領更為狂肆,風劇烈哭號,雨如金鐘蓋罩,天地轟隆,如崩裂一般。陳春澤只覺自己被孤立在這世界。

捱過了一夜,他出門探看情況,卻見門前道路出現裂縫,整個部落如地震過後一般,出現類斷層的錯位。阿澤伯驚慌了。但這天候,動彈不得,只能繼續待著,他頻頻端看那縫,心想:這山,不會要塌了吧?

這座看似要崩塌的山,是當代布農最後遷移之地——從十九世紀末,到2009這一年,藤枝已數次遷移,為了生活,為了政治,卻成了近代遷移最多次的原住民。而陳春澤所在之地,是國民政府來了後,二次遷移之所。本以為安全無虞,如今卻面臨坍陷危機,他不免望著對面山頭,想著布農的命運:今天,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的童年記憶,還刻著在山的那頭,那屬於馬里山的生活記憶。

圖/作者自攝
圖/作者自攝

馬里山:一段遷移的故事

原住民最初的移動,都和生命相關,都是為了為後代找尋適合繁衍、生活之地,不斷遷移。阿春伯和藤枝族人的祖先,本也不是在這裡;根據族人陳清榮(Aziman Ismahasan)所做的口述調查報告可知,其祖先在1870年代,從台東海瑞利稻,跨過卑南主峰,找尋適宜的居地。

最後,這群布農來到台灣南部(高雄東北部)的馬里山流域。馬里山並非一座山,境內也沒有半隻馬,這個稱呼源於魯凱語。魯凱族稱發源自卑南主山濁口溪的舊萬山段以上區域為Valisanae。布農遷入後,因溪里魚類非常多,便稱其為Masuskan,意指魚多的地方。日本殖民台灣後,沿用魯凱名,並將之譯為日語Balisan,國民政府來台後再翻成「馬里山」。

在布農遷移這個地區前,馬里山溪東岸早有魯凱族部落聚集,西岸則有鄒族獵人進出。當時還在台東海瑞的布農,時常往西翻越中央山脈到這個地區狩獵,1875年,其中一個Ismahansan家族,決定舉家西遷,搬到卑南主山西南麓的Usuzuk居住,同時開啟了布農大舉西遷的歷史。當時,他們藉著與原居於該地區的魯凱族聯姻,在1880年代取得土地居住權。馬里山溪東岸,遂成布農部落最終遷移之地。

布農很是團結,他們透過凝聚力,逼退遊走於此間的鄒族獵人,1910年左右全面退出馬里山區。除了日本殖民者、少數魯凱,以及上山買賣工作、擔任通譯的漢人遊走之外,馬里山區盡歸布農所有。

為了徹底制伏原住民,台灣總督府在1910-1915年間實施「番人討伐五年計畫」,這項計畫源於一個理論:「國家對於叛逆的生蕃,擁有討伐權。其生殺予奪,只在於我國家處分權的範圍內。」換句話說,站在殖民政權的角度,「國家」位階高於一切,土地生命由它定義且施為。

殖民者對於未能歸順的原民區域往往以電網、地雷區隔,而後再以武力征服。 我曾聽當地原住民對我比著對面山頭:「當時這裡都是電網。」隨後自嘲:「很先進捏!平地都還沒有通電,我們山上就有電了。」

原住民說起日本人殖民,往往雲淡風輕又帶點嘲弄式的幽默,彷彿那是很久以前的過去,現在也改變不了什麼。然而,他們確實從那時開始,就被改變了:只是為了方便殖民者控制。

當時馬里山地區有二十多個大大小小聚落散居,日方很難推展一般行政事務,也難以掌控原住民行蹤。儘管使出威嚇、教育、感化等手段,令原住民與日本人之間呈現平靜之況,但那只是表面,摩擦的小火花在其下埋伏著,隨時可能點燃引線,爆發衝突。例如,為了怕原住民反抗,日方強制收繳原住民打獵用的槍枝,激發了族人的反彈,於是,日方改變管理方法。

1919年,台灣總督府執行「集團移住」政策,加上幾起原住民出草日警駐在所事件,集中管理蕃社,勢在必行。

而這群布農遭到集體遷村,也有背後原因:原本不敢隨意進入山區的漢人,看上馬里山這區的平靜、安全,成群結隊進入,開採樟腦油或是進行民生物資買賣,賺了不少錢。這些漢人若做這般簡單生意就罷,實際上卻不停走私,將違禁的槍彈、火藥,不停往原住民手裡送,還便宜收購山林的珍貴藥材與動物皮肉。這交易,叫日本人看得又怒又妒,決議將馬里山住民集中管理。一九二七年,橫貫馬里山的內本路警備道竣工後,便正式執行。

當時日人將馬里山溪東岸三十幾戶、五百多名布農,招到馬里山駐在所開說明會,每戶必須派出一名代表。多名日本長官也從山下的六龜來到這裡列席。表面上是看著台下族人的面孔,其實只盯著其中一位看似最具權望之人——Lakav Laung,亦即帶領大批布農來到馬里山區依親的Ismahansan家族領袖Biung Tudang之子。

這個家族能夠帶領布農遷移,自是很威望。除了到場的諸多家族都與他們家有姻親關係外,也有一些剛搬來不久、為了抗拒日方強迫遷移到鹿野才來馬里山的布農,不料,這是一個全面性的政策,誰也無法逃避。

Lakav Laung當時已繼位頭目,成為領導者,日本人認為,只要他同意遷移,事情就會非常順利。但Lakav Laung卻很疑惑:「日本人會怎麼管理這個集中式的部落呢?」他對這一切都毫無頭緒,畢竟,過往從無「集中管理」之事可言——自古以來,布農不管要遷到哪裡,過怎麼樣的生活,都是依家族的意願而動,無人干涉,但現在,日本人要指揮他們集體行動,甚至共同居住,這會導致什麼結果,他無從想像。

會場中擠滿了馬里山地區的布農,他們跟Lakav Laung一樣困惑。但日方承諾只要部落願意遷移,可以維持他們原本的生活條件,他們想著:反正會過著一樣的生活,還可以打獵,也不用離開富饒的馬里山,便同意日本人的要求,答應配合遷移政策。一個四十餘戶、五百多人的布農聚落就此生成。

這看似「維持文化」、「保有權利」的讓步,是一個失策。二次大戰末期,日本人又強制族人遷徙到那瑪夏移墾,後因瘟疫爆發及人口擁擠,這批布農不堪忍受,陳清榮的父親偕同倖存者又逃回馬里山;有些族人則到了今日的二集團與藤枝部落。陳清榮的家人也曾到二集團,卻因耕地早被佔據,良田稀少,又回到馬里山,死守舊部落,直到1950年這塊區域在國民政府時期被劃為國有地,交由林務局管理,才不得不搬遷到藤枝。陳清榮的家族,成了最後一個遷移的布農。

製圖/聯合報系
製圖/聯合報系

往山裡去

八月八日那天,阿澤伯這方布農在山上發抖,猶豫如何下山時,人在六龜的阿珠和夫婿則頂著疾風勁雨往山裡走。

從六龜市中心繼續往北走,過了長長的六龜大橋,沿著台二十七甲,走十分鐘左右,可上藤枝林道,那兒便是寶山、二集團與藤枝等布農部落所在。這個布農聚落離六龜不遠,故人口流失也快。原住民下山定居,圖的是工作方便。山上道路開拓、引電、發展後,也破壞了原本原住民的傳統生活,年輕人受城市吸引,亦不從事農獵,部落人口漸漸外流。藤枝部落尤最,一九七○年代,這部落唯一一所小學甚至遭到關閉。不論如何熱愛部落生活,族人都面臨著帶孩子下山的抉擇;「沒有讀書,沒有未來」,原住民懂得這個道理。

阿珠一家人便是因此移居六龜,但他們從未放棄山林。阿珠夫婦倆在馬里山舊部落留著耕地,種植大片野生茶和水蜜桃等經濟作物,同時忙著造林,他們的心血都在這裡,所以即使要從六龜沿著藤枝步道回到部落,再從部落步行到馬里山舊地,如此耗時耗力,從未抱怨也沒有想過放棄。每個風雨之日,若氣候不那麼劇烈,他們還是勤勞地上山去。過往,有人試圖收購他們在森林遊樂區周邊的大片土地,但數百多萬台幣的利益並未動搖這布農的決心,即使其他族人一一拋售,他們這家子仍堅決持有這土地:「這是我們祖先留下來的,怎麼可以拋棄?」阿珠每每提及此,語氣帶點驕傲,也有點怒氣,只覺族人們都不珍惜土地,才換來部落凋零。

這日,颱風到來,天落豪雨。阿珠一家到六龜避難所避難,但抬頭望了望黑灰天空,突然想起山上工寮的兩隻狗。「他們怎麼辦?」風雨越暴烈,她的心越不安,於是同先生商量,收拾簡單行李,準備好狗兒的食糧,準備隔天無論如何都要上山去。途中他們數次遇到落石,差點身亡,終於找到狗,並在隔日步行下山。動物不能被拋棄,山和土地也不行。嬌小瘦弱的阿珠,比任何人都堅持這些的重要性。

從陳清榮與他的部落的遷移足跡,可以發現,他們是如何一點又一點失去自己的土地。退到最後一個據點,以為從此安定,卻沒料到可能再度失去——因林務局大規模砍伐原始林,舊藤枝周邊林木被砍乏殆盡,地層因此滑動,難以居住,1980年代,藤枝部落又向下遷移,到了阿澤伯在這風雨中站立之地。如今,這地,眼見就要崩落。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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