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的大地(下):川震未曾中止,災害為何不斷重演? | 阿潑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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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動的大地(下):川震未曾中止,災害為何不斷重演?

汶川地震過後,中共下令「三年計畫,兩年完成」,於是硬體很快在災區蓋起,但軟體卻被忽略。「這裡喜好水力發電,河川截流後,河道枯,魚兒走,水土完全被破壞。」 圖/路透社
汶川地震過後,中共下令「三年計畫,兩年完成」,於是硬體很快在災區蓋起,但軟體卻被忽略。「這裡喜好水力發電,河川截流後,河道枯,魚兒走,水土完全被破壞。」 圖/路透社

(前情提要/移動的大地(上):川震之殤?四川茂縣崩塌的歷史現場

即使造林計畫的效果有限,我還是想到自己在2014年回訪茂縣看到的重建與破壞。汶川地震過後,中共下令「三年計畫,兩年完成」,於是硬體很快在災區蓋起,但軟體卻被忽略。

一個從廣東到汶川參與援建的朋友小劉對我說,2010年,援建快結束之際,他才進入羌寨,受到神祕的羌文化吸引之餘,卻也發現了生態的破壞。

這裡喜好水力發電,河川截流後,河道枯,魚兒走,水土完全被破壞。

小劉說,只要到了夏天,雨季一來,泥石就在水裡滾,寨子就停水停電,「地震久久一次,但土石流年年都來。」

根據汶川縣誌記載,汶川境內有茂汶、映秀和二王廟三個斷層帶,若以中共政權統治為界,之前被記錄下來的地震有三十次,之後規模四以上地震有六十次,其餘多到無法計算。除了地震,一九六○年以來,每隔幾年就有一次土石流、山體滑坡與山崩記錄在冊,或是路斷田毀,或是林損畜傷。

只是汶川人不怕地震,但困於土石流。

土石流在地質上稱為「岩屑流」,這些地質現象本就是自然的一部份,地球各個角落都會發生,地表地貌也因此產生變化。只有當這些自然現象,發生在人類開發地區,對人類生命財產造成影響時,才會被視為災害。災害是因人類而生的定義,只是人類不會問自己是否干擾了自然。

汶川境內有茂汶、映秀和二王廟三個斷層帶,除了地震,一九六○年以來,每隔幾年就有一次土石流、山體滑坡與山崩記錄在冊。 圖/路透社
汶川境內有茂汶、映秀和二王廟三個斷層帶,除了地震,一九六○年以來,每隔幾年就有一次土石流、山體滑坡與山崩記錄在冊。 圖/路透社

從小劉租賃的公寓窗戶往外看,可看見幾座光禿的山從城市高樓背後凸起。打從我自映秀鎮進了汶川縣開始,沿路都是類似的山景,黃棕的土石佔滿兩旁,彷彿地震陡落的土石未曾歸位。往北邊的汶川縣城走,山更是裸成一片,還有綠色網子攀著整個壁岩,防止土石崩落,往上掛上各種防範土石流的橫幅標語,宣示對抗災難的決心與誓言。

彷彿這般景色還不夠,映秀到汶川的主要幹道,國道二一三號,同樣支離破碎,皆是泥濘坑洞。這條道路對於川西高原居民來說,本就十分重要,那是他們往成都運送農貨的必經之途,也是觀光客上九寨溝的唯一道路。

川震發生後,國道二一三號因為是災區唯一對外連結道路,遂被稱為地震「生命線」。但這條生命線,如今奄奄一息,逢雨必斷,車子行過這路段,彷若跳起恰恰一般,前後上下不斷躍動,我的屁股也如此顛簸一路,然而,這卻是重建後的景況。「修建完的道路,來個大雨,就都毀了。」小劉說,怎麼修都沒辦法,土石流太嚴重了。

汶川人不怕地震,但困於土石流。「修建完的道路,來個大雨,就都毀了。」 圖/路透社
汶川人不怕地震,但困於土石流。「修建完的道路,來個大雨,就都毀了。」 圖/路透社

小劉2010年來到汶川,這年幾次大雨誘發的山體滑坡、河水暴漲,輪番將整條國道砸斷,彷彿還不夠,發生在同年八月十三日這天的豪大雨隨後引發山洪土石流災害,更重創了這條「生命線」。媒體一邊報導災情路況,一邊感嘆:「生命線簡直成了生病線。」

這場大雨不單只毀了這條路,從都江堰到汶川的村落都有災情。如在汶川地震受到嚴重破壞才剛興建完成的映秀新鎮,也遭六十萬立方公尺的土石流襲擊。土石流狂洩而下,吞噬二一三號國道後,直奔岷江,河道改道,江水越過河堤,咆嘯而至,衝垮岸邊援建單位的工棚,奪走了工程人員的生命,將淤泥和垃圾留在這災後新生之地,惡臭幾天不去。幸運的是,地震災民還未入住,不幸的是,整個新生的城鎮都泡在兩公尺深的江水裡,自來水廠與近百樓房都報廢。

但汶川還不是最慘的。先前一周,一場四十分鐘的暴雨,讓位於四川北邊的甘肅舟曲縣遭五千公尺長、平均寬度三百公尺、厚度五公尺,總體積七百五十立方公尺的土石流橫掃而過,流經區域皆夷為平地;一個三百戶村落覆滅,縣城五萬人受災,將近一千五百人死亡,近三百人失蹤,就醫人次為兩千五百人。

自映秀鎮到汶川縣沿路的山景,都是類似的黃棕土石。再汶川地震過後,裸露的岩壁都掛上各種防範土石流的橫幅標語,宣示對抗災難的決心與誓言。 圖/美聯社
自映秀鎮到汶川縣沿路的山景,都是類似的黃棕土石。再汶川地震過後,裸露的岩壁都掛上各種防範土石流的橫幅標語,宣示對抗災難的決心與誓言。 圖/美聯社

舟曲位在甘肅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在四川的北邊,距離汶川縣城直線距離約二六五公里,離震央映秀則有三一三公里,即使如此,舟曲縣仍受二○○八年汶川地震波及,災情不小。只是逃過地震的舟曲人不會想到,那場地動鬆動了山體,並在兩年後因暴雨釀災。

災難不只如此。在暴雨數日後,土石流堵塞的河流形成堰塞湖,舟曲縣城水淹三樓,淹沒面積占全縣城的三分之二。原本完整的街道,在數日大水浸泡後,產生氣泡。大雨不停,山洪持續,土石流再起,四萬五千餘方的土石流切斷舟曲災區的交通幹道,救援生命線活活被切斷,除了又有人失蹤,也有新的堰塞湖再生。

對地質專家來說,舟曲從來就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它從一九七八年之後陸續有幾次土石流爆發的紀錄,傷亡一直很慘重;在地質學家眼裡,這個區域內,山高溝深、地形起伏強烈、地質構造以遇水即軟化、泥化的炭質板岩居多,本就是中國境內滑坡、土石流強烈發育區之一。因此,災難發生後,國土資源部立刻將歸因於地質災害高發區、與汶川地震有關等五大誘因,宣稱「無法監控」。然而事實上,這個區域早在二○○二年就被納入地質災害調查,並由中國地質環境監測院負責執行。換句話說,災害是在意料之中。

悲劇並非不可預期,甚至禍根也不在天地。多年奔波於中國的地質災害頻發區的周平根早有預言,「只要連日暴雨,必然災害發生。」擔任中國地質環境監測院地質災害調查監測室主任的周平跟,在接受中國媒體訪問時直言,甘南地區積重難返的生態窘境,才是重要原因——當地無計畫的瘋狂伐木持續了近半個世紀,地方森林資源逐年銳減,生態環境已被超限度破壞。

汶川、甘南地區土黃的山貌,指向同一個事實與同樣的歷史軌跡——過度開發。這也是災後土石流頻繁的原因。 圖/美聯社
汶川、甘南地區土黃的山貌,指向同一個事實與同樣的歷史軌跡——過度開發。這也是災後土石流頻繁的原因。 圖/美聯社

而汶川土黃的山貌,指向同一個事實與同樣的歷史軌跡——過度開發。這也是災後土石流頻繁的原因。汶川的老人們說,他們的祖先當年選擇在這裡定居時,山坡上都是杉樹林,還有大片大片的櫻桃、石榴和各種果樹。如此富饒,自然許多人遷居來此。就算有滑坡,在林木的支撐下,也算少。然而,隨著聚居的人越來越多,資源遭到越來越多掠奪,滿山的杉木開始往山下送,供應給成都平原建房,讓沿海漁民做船,林木日漸稀疏。

根據汶川縣誌記載,一九四九年以前,單是威州鎮,就有二十七家木材行。但這只是零星採伐,林木的浩劫始於一九五二年前後,為了修築成都到阿壩州的成阿公路,數千工人在岷江東岸搭建工棚、燒柴、架橋...,約莫砍伐樹十萬棵林木,「山上的大雜木林幾乎被砍光」。而後,國營森林工業與汶川當地森林工業企業相繼成立,踏入了計劃性大規模採伐的階段。這個時候,四川森林覆蓋率還有四成,待到一九五八年大躍進開始,全四川濫墾,尤以西北高原最是盛行,等到文革結束,森林覆蓋率僅有百分之九。

地質現象本就是自然的一部份,只有當這些自然現象,發生在人類開發地區,對人類生命財產造成影響時,才會被視為災害。災害是因人類而生的定義,只是人類很少自問是否干擾了自然。 圖/美聯社
地質現象本就是自然的一部份,只有當這些自然現象,發生在人類開發地區,對人類生命財產造成影響時,才會被視為災害。災害是因人類而生的定義,只是人類很少自問是否干擾了自然。 圖/美聯社

「八○、九○年代,還有所謂的木頭經濟。」小劉說,三、五個人才能環抱的樹,就這樣一個一個被砍伐,砍了幾十年,根本就自招災禍,以前樹的地基深,但現在,「樹都砍光了。」他嘆息,因為伐木好賣錢,農民不停砍樹,砍得山都禿了,「這樣砍,當然會發生土石流。」

恰恰這段時間,費孝通提出「藏彞走廊」這個民族概念時,便說明了遊牧民族以岷江為主要通道,進出成都平原的歷史,汶川處在這條走廊之間,成為遊牧與農耕文化的交錯。

「中國游牧、農耕文化的分界線,自然生態通常都非常脆弱。」中國媒體《南風窗》的社評指出:隨着平原地區人口膨脹,移民壓力日增,大量漢族人開始沿着岷江峽谷等通道上溯,至民國時期,汶川已有大量漢族人聚居。

隨着平原地區人口膨脹,移民壓力日增,大量漢族人開始沿着岷江峽谷等通道上溯。 圖/歐新社
隨着平原地區人口膨脹,移民壓力日增,大量漢族人開始沿着岷江峽谷等通道上溯。 圖/歐新社

一九四九年後,當地的經濟開發勢頭更加迅猛。

「砍光了山上的樹木之后,上世紀九○年代以來,採礦與水電開發成為川西北最火的行業。勇敢的士兵忍不住抱怨腳下這條爛路拖慢了他們的救援速度,礦老板的卡車把唯一一條通向外界的公路壓得坑坑窪窪,國有電力公司不惜在地質斷裂帶上攔壩蓄水,當然,科學仍無法嚴謹地證明瘋狂的水電開發與地震之間的因果關系。在當地早已瀕臨極限的環境承載天平上,人們隨意添加砝碼,誰也不擔心自己會戰為最后的倒霉蛋……。」

於是,岷江流域從山體到植被,無一倖存,「你把樹都砍了,再弄個水力發電,發生泥石流怪誰呢?!」小劉說,當時他們重建的那些工程,也都被破壞了,一切徒勞無功。

「你現在建水壩,要讓泥石分流,幾個億投入建壩,有用嗎?」他繼續批評:「以前水草和自然凝在一起,但現在,土地都沒了,人和土地的關係不牢固,光顧著用水泥滾出河道,樹、水草、魚,都沒了。」

以前水草和自然凝在一起,但現在,土地都沒了,人和土地的關係不牢固了。 圖/路透社
以前水草和自然凝在一起,但現在,土地都沒了,人和土地的關係不牢固了。 圖/路透社

一九九八年,中國洪澇災害四起,政府開始反思過度消耗天然林以致生態惡化的結果,於是禁止伐木。阿壩州也同步實施禁伐政策,並大規模植樹造林。然而,下地獄容易,從地獄爬回天堂很難,想要在碎石滾滾的荒山上種樹,成功率低,每年的暴雨和土石流,迅速衝垮幼苗、難以活過冬天。無力回天,如今岷江河谷仍寸草不勝。

「等到地方政府醒悟過來大力植樹造林鞏固水土時,才發現山高坡陡,土地貧瘠,想種也種不活了。」各個媒體的批判相當一致。

養護,也挽救不了破碎的地質;在這塊流失遠比恢復快速,破壞比重建明顯的土地,面對著大地的傷痕,我們是否應該要有更「大破大立」的思維?

在這塊流失遠比恢復快速,破壞比重建明顯的土地,面對著大地的傷痕,我們是否應該要有更「大破大立」的思維? 圖/歐新社
在這塊流失遠比恢復快速,破壞比重建明顯的土地,面對著大地的傷痕,我們是否應該要有更「大破大立」的思維? 圖/歐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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