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死亡 | 阿潑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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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死亡

圖/本報系資料照片
圖/本報系資料照片

我所學的新聞以及人類學,在方法和本質上,相差不大,都是與人訪談、觀察、記錄人類社會發生的故事和歷史。但在許多方面,還是有明顯差異,例如,新聞寫作和呈現上需要論定,某人的表示顯得如此果絕,這件事的發生並沒有曖昧空間,但從人類學角度,卻句句需要琢磨,事事值得商榷。

例如,當記者詢問當事人某事,而他表以沉默時,新聞句法便是:「某某不表示意見。」即便該人說了些什麼,但佐以數秒沉默或是停頓,在以秒計算或版面珍貴的新聞媒體上,這些「動作」都可以被略過。這是媒體的速度和節奏所致,即便在網路上,也不容有「無限期刪節號」的可能。在爭議性社會議題上,尤為如此,若一個人的意見有保留或不明確時,他就可能會被貼上「不支持」的標籤。媒體,不容許沉默的空間,就算他沉默,也要被填滿了形容詞主觀詮釋,如「懊悔」、「憤怒」。

沉默也是種表態

然而,在人文科學,尤其是質性研究的學門,「沉默」本身就是話語,不必給它詮釋,它在那兒就說明了一切。於是,訪問的逐字稿中,也要如實地把「沉默」打上去,以刪節號的方式表現。在人類學中,沉默甚至被當成語言的一部分,表情複雜。一個人在沉默中所表達的,可能比話語乘載的還多。

儘管新聞不給予沉默空間,但在傳播學門,「沉默」也有它的位置,亦即許多人都能朗朗上口的「沉默螺旋」。沉默螺旋是德國傳播學者諾爾、紐曼(Noelle-Neumann)在1970年代,根據德國選舉觀察所提出的—他發現,當人們發現自己的想法與環境不同時,因為害怕被孤立,就不會願意傳播自己的想法,但若看法和多數看法一直,便會說出來;媒體通常會關注多數派的意見,輕視少數,因而少數派聲音越來越小,多數派的聲音越來越大,形成螺旋式上升的模式。沉默也如螺旋般,把少數意見的聲音,沉入底處,但這只是大多數人沒有太堅持自己的意見,所以趨同大多數人的聲音。

所以,在此處,「沉默」也是一種少數者的表態。

沉默的大多數

318以來,包含前駐美代表金溥聰在內的許多政治人物,都以「沉默的大多數」指稱在抗議活動中未表態的大眾,他們認為,少數人的高音量不代表沉默大多數人的聲音。甚至,當抗議活動招致了相反力量時,便被稱為「沉默大多數的不滿」。

「沉默的多數」在美國政治上也常見,最知名的例子就是美國前總統尼克森在反越戰聲浪出現時,呼喚「沉默的大多數」支持,並贏得了選舉。近期,香港諸多爭議,都被港府以「沉默的大多數(silent majority)是支持政府的,只是不會出來抗爭,市民看不見而已」來打太極。而反對佔領中環的聲浪,就名為「幫港出聲」,英文便是silent majority。

這裡的沉默,也是一種表態,儘管在媒體上沒有發聲,但在這些政治人物的心中卻是「多數」。

只是,「沈默螺旋」所謂的「沈默」是預設在「人們願意對公共議題進行表達或選定立場」的情況下發生的現象,而「沉默的大多數」的「沉默」則是從根本上「不願對公共議題進行表達」甚至「不願選定立場」。因此,即使在示威隊伍裡,也有可能發生小規模的「沈默螺旋」的現象。因此,同樣是沉默,卻是十分不同。

臉書等社群網站加強了聲音的效果

而媒體和臉書等新媒介的擴大,會讓「沉默」有著更明顯的效果。若某人的臉書上盡是報導或討論抗爭的消息,而他表不同立場,他似乎就被旋入沉默螺旋中。意即,當大家都出來嗆聲,結果發現對方有100人,此方只有10人,這10個只好閉嘴

若某人沒有表定立場,僅僅是不發聲,因而不知其立場或想法,在臉書上多是抗爭消息時,便會讓人以為抗爭的聲音大,屬於多數,1個人講話比100個人閉嘴還大聲,會讓100個人以為自己是少數。因此,抗爭者是否是多數,亦是疑問。

但我無意論證誰多誰少,僅僅要談,「沉默」所代表的很多可能。

在我臉書上,有兩種「沉默者」,一種是好好工作、好好過生活,認真存錢買房子,不太了解為何他所珍視的價值或他所代表的族群,突然變成一種社會氣氛中的不是者,「作為一個沉默螺旋,我忍不住想說話」。另一種,是這半年開始參加了各種抗爭活動,赫然了解了過往無法了解公投盟或其他團體的激烈行為,「我以前很怕這些,就只能默默躲過。」

前者,終究是說了幾句話,他認為其所在的社會氛圍(或該說臉書社群),對他來說是充滿敵意的,他是沉默螺旋,是少數;後者,也終究是理解且以行動來表達對社會議題的關心,認識了過往無能接觸的「少數」,自然,他們也認為自己是少數。

支持廢核的說他們有最多的民意,而沒有發表意見的則被擁核或政府視為沉默的大多數。究竟才是大多數?如我所言,誰是多數誰少數並非我所關心,我所在意的是這當中的謬誤—若我不宣稱我反核,是否我就代表擁核?應該不是吧。若我說我支持服貿,是否沒有上街、不曾發表意見的,就站在我這方?也不一定吧。

沉默是什麼?沉默有可能是我不支持,或我支持但我不認同這行動,或我其實根本不關心,又或者我完全不了解無法表示意見。如果將這些沉默,化為同立場的大多數,是一個邏輯上的謬誤,因為,這板塊仍可能被鬆動。

而不沉默,是否又代表某種堅決,也未必,其中可能有若干盲從、屈從、湊熱鬧之眾,他們淺淺薄薄,沾了一下就走。即使是高亢的聲音,也是多種意見頻率所構成,沒有一致的可能。

亦即,沉默與不沉默,不是選舉一般,區分選民結構或藍綠板塊,充其量,只是我有沒有發出聲音、有沒有用力表達意見。或者是最爭議的話題,獲得最多的注意力,但最多的討論並不代表最多的支持或選票。

...

然而,不知哪來的認知錯誤,將民主視為「選舉」,或者「服從多數」,而不是將民主理解為各種意見的談判協商,並為少數者謀福利?

我常看到中國朋友感嘆:「台灣最值得效法的民主,怎麼變這樣?」我都想問:「你們認為的台灣民主是什麼?一人一票選總統嗎?」

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有國會,連北韓都有,中國也有人民代表大會,他也會說那是選出來的,如果選舉代表民主,只要投完票,就將政治權力交給「政府」,忘卻了自己人民的責任和權利,這能稱「民主」嗎?

正因為他們如此認定民主,也才代表他們還沒真正了解民主國家的意義,而以為民主需要箝刻在某種秩序的齒輪上前進。

總有些人,在某些位子上,看到別人所看不到的政策方向錯誤,或者經歷了不太公平正義之事,他們勇於出來發聲,從什麼角度來看,他們的確是少數,所以必大聲嘶吼才撼動沉默到失去聽覺的社會,對於龐大的國家機器來說,一顆脫序的螺絲釘就是「暴民」,對於「沉默的大多數」來說,就是種干擾。然而,歷史告訴我們,改變歷史推進社會進步的,多半是「暴民」。

對當權者來說,「沉默的大多數」必須存在,那是他政權所依。然而,如我前面所述,沉默的大多數真的沉默嗎?也不一定,他恐怕是還沒有機會真正了解或認識到,他過往因沒接觸所恐懼的「亂」或「失序」,一旦他開始了,他就會加入這些聲援中,一起說些什麼。因此,人們也不需要覺得那些沉默是敵對,反而應該招喚那些還沒說話的人,鼓勵他們說,即使是相反的立場,但那仍表示,他在思考,他在前進,他在介入,他在行動。

中國作家王小波曾寫了一本《沉默的大多數》文集中寫道:「沉默是一種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一種生活方式。它的價值觀很簡單:開口是銀,沉默是金。一種文化之內,往往有一種交流資訊的獨特方式,甚至是特有的語言,有一些獨有的資訊,文化可以傳播,等等。這才能叫作文化。」也就是沉默不僅僅代表沉默,仍有許多表述和行動取代「 話語權」這事。

然而,人們僅只是將群眾分為兩半,卻不見許多沉默者僅僅是還沒張開口而已。

文字鏗鏘、感於直言的王小波,因為經歷文革,本來也是個沉默者,他以葛拉軾的《鐵皮鼓》為開頭,寫了沉默之由:「小奧斯卡發現周圍的世界太過荒誕,就暗下決心要永遠做小孩子。在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成全了他的決心,所以他就成了個侏儒。這個故事太過神奇,但很有意思。人要永遠做小孩子雖辦不到,但想要保持沉默是能辦到的。」

他後來決定不沉默:「在一個喧囂的話語圈下面,始終有一個沉默的大多數。既然精神原子彈在一顆又一顆地炸著,哪裡有我們說話的份?但我輩現在開始說話,以前說過的一切和我們都無關係—總而言之,是個一刀兩斷的意思。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中國要有自由派,就從我輩開始。」

中國的知識份子魯迅也很早就說了:「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死亡。」不論立場為何,若是困惑或者不滿,那麼,沉默的大多數,就開口說句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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