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貼鐵道途中的異鄉人
語言如風,若在熟悉的環境中,時常難以感受到語言困境,甚至意識到語言特殊性。有次搭乘捷運,恍恍其中,任廣播報站聲流洩。身旁一女子突然問起:「為什麼報站要四種語言?」
「這是假族群主義。」她的男伴批評道:「何必要中台客語加英語播報,假裝族群平等?幹嘛不要只是國語就好」,並不忘補了一句,「為了選舉而民粹,這就是台灣最大的問題。」
他話說得有點偏激,令我忍不住想要回嘴辯駁,連那問話的女性也沉默不語。男人知道自己失言,趕忙轉移話題。雖然聽到這評論有些生氣,卻也忍不住想:如果真要族群平等,恐怕還要加上超過十個原住民語,可能報完都過好幾站了。的確,妄想族群平等,語言平等,是不可行的。
那為何列車報站或是提醒,都仍不厭其煩四語並進,是為了語言權利,或為了政治?若是為了語言權,為何是這四種語言?這恰恰說明了語言是政治。
語言不只是國內政治,也可能是國際外交。
2002年,我到韓國湊世界杯的熱鬧。首爾地鐵上的廣播除了韓文英文,還加上了日文和中文,我深感訝異,心想:「這麼多球迷來這城市共赴盛會,怎麼沒有法語、西語而是中文?」當然,各國語言並行不可能,這四種語言必是「極大化」的選擇,具有必要性及可行性,或是地緣政治的說明。
多年後,我再到韓國,依然是這四種語言。對單一民族的韓國來說,即使有方言,卻以正式韓語為主,其他語言空間就讓渡給國族比例較多的移民或旅客。
在日本的重要車站,如東京車站,亦能聽到多語廣播,而大部分車站則以英日語為主。在地人聽日語就好,外國人就靠英語。
廣播無法容下太多語言空間。但標示可以,神戶市的海嘯地震逃難指示無所不在,而且必定有日韓中文,中文竟也還有繁簡體之別。因為他們了解神戶有許多來自這些地區的移民,而這些不同語言的移民或旅客,曾在阪神地震時,因為語言不通狀況不明而遭難。教訓化成文字,緊緊貼付城市各個角落。
日文英文韓文中文,大抵是東亞國家共享的文字指標系統,似乎已約定成俗,少有特例。倒是前陣子到福州,看到觀光地的標示竟是中文韓文與法文,令我們一行人滿頭霧水,當地人也不了解,為什麼是這三種語言?但不難揣想因為政治。
語言是為了溝通,而非為了政治存在。但政治卻可以鬆動語言的邊界,調動語言的視野。
例如列車的客語廣播或可令許多非客籍乘客聽著聽著,學會了客語地名,或是一聲「俺仔謝」。如同閩南語無所不在,便也讓許多人朗朗上口習得「歹勢」之類的日常語。能夠說得上兩句,便可拉近族群距離。
但台灣卻不只這些族群。
假日車站風景就可說明:站前是移工,站內是移工。是來聚會休息,是準備收假回到工作崗位。
在地緣上,台灣或許如同日韓,可同行中英日韓語,但與這些國家相比,在台的東南亞諸國移工似乎更需要車站這個空間,依賴台鐵此一交通工具。
歷經許多文化衝擊與社會協商,台灣社會漸能理解與包容異鄉人的需要,台北車站從紅龍事件爭議,到設置穆斯林祈禱室,皆是伸出友善與同理的手,讓這塊土地多元且寬厚。台鐵車站內外移工的自在,可見文化融入已是趨勢。耳朵聽近更多語言,身邊靠近更多膚色,國族界線並可消融。
但是,或許我們可更貼心地多做一點。
假日列車時常打結,快車區間車海線山線誤點成一團,出發時間完全不對。別說外國人困擾,連台灣人都茫然:台中出發到通宵的火車會不會經過社頭?這一般會不會停靠員林?台鐵人員不及應付,屢被詢問的保安小哥亦感無奈。廣播不停,對在地人來說哄然一片,對異鄉人來說只是背景。
他們必須趕著回到崗位上,否則會被罰錢處罰。萬分心急,只能拜託能說國語的同胞,但後來仍然紛亂。我忍不住想:就算廣播無法窮盡那母語客家河洛原住民,無法言語越南柬埔寨印尼菲律賓,但是可以多點語言標示,多點說明,或是鼓勵志工團體,從車站開始,多點語言多點聲音多點提示多點關心。想像我們在人生地不熟之地,想像我們在國外車站的茫然,想像我們如何心急又有多少需要,試著去多做一點。這不是台鐵的責任,是我們期盼我們自己。
畢竟,週日的車站,我因火車誤點、月台擁擠而焦慮,但卻也更能體會移工的著急。只恨自己不會那些語言,保安小哥看來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