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復過去的樣子?——刨下生活感的城市發展 | 阿潑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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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過去的樣子?——刨下生活感的城市發展

圖/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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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四月天,我與幾個台灣作家踏走在林徽音老家的街道上,卻不覺這是人間。套個中國正流行的劇種:簡直就像在穿越。

「我覺得好像在拍戲。」年輕男作家一邊閃躲著迎面而來的觀光客們,一邊發表感言。我立刻附和:「對,這是中影文化城吧。」

這裡是三坊七巷,曾是普通民居聚落,如今成了福建最重要的人文景區,我們一行人在這裡住了一周,生活一周,工作一周,彷彿成了它的一部分,卻總無法在這古意十足卻又熱騰的地方定下心來,不知是那兒出了問題。

文史熱愛者,應當著迷此地。三坊七巷顧名思義是十條街坊的總稱,以南后街為主幹,其他街巷自兩旁延伸,狀若魚骨。從唐末詩人黃璞以來,逐漸形成文人儒士的聚集地,特別是晚清重臣名士共同積累了這個街區的聲名:林徽音、林覺民、林則徐、沈葆禎、嚴復、謝冰心……,故有「半部中國近代史,盡在三坊七巷內」之說。隨便走幾步,就是一個名人故居,沈葆禎甚至成了我們的鄰居,每日踏出旅館大門就得看一眼沈宅門前碑石,讀一遍他與台灣的關係。

但如同後來中國城市裡大多數名人故居,在49年後都騰空變成大雜院、住進好幾戶人家,失去原本的秀麗,成了髒亂住居,三坊七巷亦是這個命運。福建師範大學傳播學院教授林焱說,以前都不敢帶外地人來此,這裡簡直像是垃圾堆。

趕上開發的福州城

「因為五口通商,設立船政學校的關係,三坊七巷住了非常多海軍將領。」林焱解釋,這些閩派海軍屬於國民黨,1949年後,隨著蔣介石到台灣,三坊七巷成了無人居的聚落,於是雜人進駐,開始凋零,「那時候這裡很多賣墓碑、花圈的。」

三坊七巷就是時間的產物,成形於唐末五代,宋代才定型,清末民國時期這兒簡直是福州的高級社區。但時間也殘酷地掩埋了它,葬送了它,讓它成為福州城裡的歷史墓碑,儒雅氣息如魂魄飄蕩,最終只圈成了廉價的花環,掛在自己身上。

開發主義近代盛起,似乎就是為了再次埋送這樣的歷史墓地。但當北京因奧運盛事而大肆踐踏名人故居,或因地產主義不惜犧牲魯迅、梁從誡故居的那些年,福州市民搶救下了這塊街廓。當時我還在跑兩岸新聞,只覺偌大中國像是人格分裂,一邊鼓吹著「拆吶」,一邊大談文創產業未來,三坊七巷當時就已名列重要文創計畫之內。

彼時三坊七巷是因拆遷而成了個破舊街區,碎磚、毛石、泥土和舊木材亂堆一地,斷垣殘壁中透出生活與歷史的痕跡,這樣的廢墟,如何看得到未來?不料,今日成了福州最重要的文化觀光景點,帶動的經濟效益,比武夷山還多。

對福州人來說,三坊七巷是他們的驕傲,不僅是歷史的驕傲,還為留下它而驕傲。「三坊七巷被拆毀不會讓我驚奇,讓我驚奇的倒是她沒有被拆毀。如今有哪個城市,會在鬧市中心留下這樣一片使用價值極低的傳統建築?只有北京的故宮了。福州人的人文情懷讓我充滿敬意。」替華夏地理雜誌執筆的福建作家蕭春雷這麼說道。

的確,在發展腳步急速的中國,城市面貌像川劇變臉一樣,唰地一下就轉個模樣。老房子,拆,老街,拆,老東西,拆,房子越來越新,越蓋越高,百貨大樓數量是城市消費指標。像三坊七巷佔據福州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地帶有四十公傾之多,卻維持明清以來街廓與建築形式的完整街區,並不多見。中國百多年歷史的建築街景,大多被開發主義鏟平,連殘渣都不剩。

這城市一直有個形容,叫「紙裱的福州城」。改革開放巨輪已經轉動,福州仍安安靜靜,破舊老屋紋風不動。一眼望去,就是低矮的屋簷與白灰脫落的風火牆,板壁是清水杉木板,撐不住了,就用舊報紙一層一層糊上去。福州新移民鄭五胖說他兒時到福州城內郊遊時,頗感失望:「這不是城市嗎?怎麼跟我們鄉下一樣破。」

福州的停滯其來有自。儘管這城市早因海上絲綢之路而熱鬧發展,卻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衰落,只因它地理位置上正對著馬祖,而成為「對台前線」。「毛澤東說過,福州大門打開,就讓蔣介石軍隊進來,進來後關門打狗。」林焱解釋,因為戰地,所以福州城下都是隧道,無法建房,也因為是戰地,建設就來得晚,「貫穿城市的五一路,本來是戰機跑道,六零年代修建的,現在品質仍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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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產主義推進

福州人民議會就在五一路,百尺高的毛澤東塑像傲立其間,舉起右手往前致意,但他的前方如今已是豪華酒店、百貨商場,已不是人民群眾。九零年代後期,兩岸關係和穩,福州終於趕上了發展的道路,小跑步一般,無法追得太急,但仍毀了幾個有歷史意義的區域。及至真正想大刀闊斧翻城弄土時,文化古蹟維護意識及法令也在中國重要城市興起。

例如上海市政府先請幾個建築與城市發展專家規劃重要的文化地區,再根據這些保留重點,重新進行城市的規劃與建設。其中一個重要領導者阮儀山教授,當時便也對福州做出類似的城市規劃,雖然通過,卻遲遲不動。

在這同時,房地產開發升溫,位在市中心的三坊七巷在地產商眼中簡直鑲了金。福州市政府為了吸引商機,請來香港富商李嘉誠來投資開發,希望將這個區域「深翻」一遍:在三坊七巷蓋一圈38層的住宅大樓,中間建個大商場。這個城區將煥然一新。

消息一傳開,福州市民疑惑,專家紛紛在報紙上投書呼籲保留三坊七巷,沸沸揚揚,成了新聞焦點。李嘉誠請來的顧問也遲疑不幹,最後他只好鬆手,38層樓只蓋了8樓就停。幸運的是,三坊七巷終究被搶救下來,遺憾的也是,楊橋巷已經殘缺,林覺民/林徽音與冰心故居早被刨了一半,本來七進,砍到剩三進。

如此不幸中的大幸,我等台灣人還挑剔什麼呢?這裡木頭房子亮著光,雪白牆壁圍成的巷弄引我們的路,大紅燈籠點綴其中,說是這兒留著古味維持傳統,但粉刷油漆氣味騙不了人,主要道路兩旁都是店家,一整天都是觀光客佔據。虛虛的,沒有什麼人味。

反倒五分鐘車程外辛棄疾筆下的西湖,讓我們興奮。福州市民白天黑夜進出,成群成群,或揮汗跳舞,或引吭高歌,熱鬧精采,我們忍不住讚嘆:「這才是中國!」最在地的生活,才能揮散出城市的真味道。或許像我們這樣的外地人,進入一個城市,想看到的往往是內裡的質地,而不是光亮的表象。

不過,福州的朋友們顯然不太懂。畢竟他們置身其中。況且,過往那房子,簡直一吹就倒的殘破,重新修復蓋起,才能撐起原來的樣貌。即使只有南后街那些木頭房子勉強稱得上有歷史。但我們在意的並非房子的新舊,而是裡頭流動的空氣。

「 一座城市,不僅是共時的存在,還是一種歷時的存在。無數墳墓、廢墟、古跡、老街、舊宅,不經意地嵌入我們的生活,呈現數千年文明演進的痕跡。它們構成了城市的歷史縱深。一座完全嶄新的城市只是匍匐在大地上的淺浮雕,沒有精神維度。像人一樣,靈魂和性格,需要漫長的時間去形成。」我將蕭春雷的文章,抄進自己的筆記本裡,「三坊七巷不止是房屋,不只是一個相對完整的古老街區,不只是任何可見的磚瓦木石,讓我們著迷的,其實是那些曾經溫暖過這些冰涼物體的血肉之軀。」

我不免想起自己數次到北京,都會探尋老胡同、老城區,想看見胡同口賣辣椒醬和饅頭的小店,想看殘破屋瓦裡的小麵攤,路邊的理髮師,街角的老鎖匠,這樣的城市風景曼妙非常,不是王府井或天安門那般氣勢可以撐起的北京城的美好,那是鮮活的庶民打造的獨特風景。也就是我們在西湖邊看見拉嗓子唱革命歌曲的大叔、跳舞的大媽會如此興奮的原因,那是生活的感覺。

蕭春雷回,2008年拆遷前夕,三坊七巷的風景:雖然籠罩著逃難前夕的氣氛,三坊七巷畢竟還住著不少人。巷口的魚丸店、修車鋪依然忙碌,老人們坐在家門口聊天,院子里晾曬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林則徐母家故居還在賣牛角梳。瑣碎但真實的世俗生活給所有建築灌注進一種暖意。

現在的三坊七巷煥然一新,卻也看不到這等蓬勃生命氣息。只有在拒絕拆遷的衣錦巷裡,還有著帶點殘破,卻顯真實的人跡:電錶七零八落掛在門邊,大紅燈籠褪了色卻仍帶喜氣,任外頭遊客觀望,婦女們照常洗衣談天。

從西湖回到三坊七巷,商業氣息已經被夜深覆蓋,被風聲月色沖淡,引領我們到西湖,再隨我們回到此地的當地記者花小風似乎已能捕捉我們的感慨,我趁機和他聊了起來:「這樣一個文化街區,怎麼多是外來品牌?星巴克、麥當勞、屈臣氏……。」甚至還有台灣的鮮芋仙。

「本來有文化業態審查,規定必須文化相關產業進駐,但後來有些放鬆。」花小風誠實地說,畢竟需要大品牌來拉抬價值,才有經濟效益,至於在地產品在地文化就有些管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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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的廢墟

走在三坊七巷之間,便忍不住想起過往寫了非常多次「文化搭台,經濟唱戲」這樣的句子。這是中國文物保護相關政策的方向,在這個國家,所謂的「文化創意產業」也就是走這樣的路子上,但所謂的文化和文化內裡究竟是什麼,我始終搞不清楚。環顧這四周,我仍然不懂。但經濟,倒是明確。

我不免也想起了台灣:台灣的文創,乃至於台灣城市文物保護。當文創在台灣形成爭議,想必實質主體也是曖昧模糊的,台灣城市發展與文化保護亦然,在夸夸的都市更新口號下,許多舊城區與老住宅亦將覆滅。

別於中國,台灣爭取保留的人多,聲音大,且毫不遲疑。即使如此,城市發展與文化保存仍然對立。在這對立間,是對地產主義的迷思,也是對文化歷史的執著。例如當前文萌樓的爭議,正是卡在這種地產主義不放手的拗扭。我曾見那屋主含淚泣訴自己的委屈,轉頭又嫌棄娼妓的痕跡;但我們也看到台北機廠或蟾蜍山、寶藏巖被留下的決定,讓他們自己發展自己。

在社會前進中,總要彼此找到溝通的餘地,協商的出路。

中國或許也在進步。別於過往,拆就是拆,遷必須遷,在三坊七巷拆遷令下了八年,仍有16戶堅持不走,有的人依賴家的氣味,有的人覺得報償不夠。

我問當地人:「如果不想走怎麼辦?」

「在中國,押著也要押走。」

「可是還有人留著啊。」

「唉,中國也是會進步的啊。」

蕭春雷數次書寫三坊七巷,他的筆滿是詩意:「坊巷的名字在人們的口碑中磨蹭得發亮,然而樣式古雅,透著濃濃的舊日王朝氣息,仿佛秦磚漢瓦。時代變化這麼大,再常用的詞語也無法抗拒腐蝕,鏽跡斑斑。」

修復工程開始的那個2009年,他探訪了三坊七巷:「有點瞻仰遺容的意味。我對所有的修復都心存疑慮。修復古跡本來就自相矛盾,不如說整容,用更時尚的理念美化衰老的街區,總之它要舊貌換新顏了。有時我們更喜歡一張熟悉的面孔。」

酒席間,蕭春雷提到,老屋是有老屋的破舊,有它的不便,例如廁所的更新,屋舍的繕修都是必要的,但人該不該遷走?

「房屋需要人的體溫細心養護。」他感嘆,「這裡一口井,四塊磚,那裡兩級台階,一個掛鈎,都不是偶然的,都和人的身體及其生活方式相匹配,我們因此感到親切。如果我們在冰涼的建築中辨認出親人的手跡,或者發現那些曾經塑造我們民族歷史和文化的響亮名字,這種意外讓我們多么驚喜!文化是我們共同的精神家園。我們走街串巷,叩響緊閉的門屝,尋找往昔的時光印痕,不就是為了體驗個人對一種偉大傳統的觸摸嗎?通過種種人文遺跡,我們分享一座城市源遠流長的歷史之維,博大深沉的精神之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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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更新了什麼?

「你怎麼想三坊七巷的呢?」我繼續問花小風。

「我來福州念書時,三坊七巷已經準備修復重建了。但我記憶中,它是髒亂的垃圾堆,是廢墟,現在這樣真的很好。」他認真思考了一下:「不過,我也有朋友反對現在這樣貌,說失去了福州的生活感。」

或許因為「生活感」這三個字提點了花小風,他有些明瞭我們的感受,順口一提:「福州還有個老街區,叫上下杭,那就是老福州的樣貌。」上下杭正準備改造成另一個三坊七巷,拆遷原本進行中,去年喊停。因為有些歷史古蹟存在,那差點被毀了。

既然看過裝模作樣的三坊七巷,我決定往上下杭一探。

上下杭位在福州市西南邊台江區,全稱是上杭路和下杭路。早年因航運碼頭在此成為商業重地──閩江繞過大廟山,上下杭便是上下航的津口埠頭。碼頭自古便是交流的中心,清朝以來,許多商幫在上下杭建造會館,一幢幢融匯了西洋色彩,又繼承了東方細節的建築拔地而起。

看到這段敘述,令我想起新北市新莊。新莊老街素有「北台第一街」之稱,早在乾隆年間便發展。彼時來自中國大陸的船從大漢溪河口這處上岸、形成聚落,後因淤積,港口鬧市才往艋舺遷移。目前的碧江街便保留完整的閩式建築,且仍住有不少居民。如今,新莊老街也因都市更新,逐步被瓦解當中。

「都市更新一定要蓋大樓嗎?」守護新莊老街的人說,生活機能若是不好,老屋頹圮,難道不能拉拉管線,整理整理,一定要全毀嗎?

一定要改變嗎?

我在下杭路下車。這是一條狹窄道路但林木蔭蔭,兩旁皆是灰紅磚房,透著老朽氣味。下車點,就是處理上下杭重建事務之地,人們拿著粉紅單子進進出出,門口一個保安招呼著。我問保安可以進去嗎?他答:「如果輪到你,你就進去,注意單子上的日期號碼,不要白等了,節省時間。」語氣親切溫和,保安把我當成抽籤的住民──這裡的住戶可以根據補助辦法分到一間樓房,他們準備抽房號。門口還有房屋代理商候著,等著解答問題或做生意。

抽籤處的對面,幾個當地住戶坐在凳上聊天,我上前攀問。一個大姊解釋了目前的狀況,簡單明瞭地對我說,「為了回復過去的樣子,所以上下杭必須要拆遷。」她有些興奮:「就跟三坊七巷一樣!」

整個下午,我漫步在上下杭之間,往每個屋子裡瞧,拍拍門戶裡的樣子,摸了摸牆壁。看著頂上晒著的襪子球鞋,瞧著窗格邊橫放的帶點鏽黃的白色鋼杯;也看到了工人扛著大量嶄新木材走動,有人在鷹架上粉刷牆壁……。整個地區幾乎被開膛剖腹,讓我瞧見了那鋼筋內裡,還有來不及清走的舊衣破襪。

幾乎空蕩蕩的上下杭,只剩下工人忙活著,還有幾個不願意走的住戶,有人坐在屋內抽煙,有人在門口躺椅上小憩。大姊那句「回復過去的樣子」在我耳邊轟轟作響:究竟什麼叫「過去的樣子呢?」我突然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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