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魯蛇文化」三問
前一篇〈弱者症狀——台灣的致命傷〉文中,提到了弱者症狀下的一個心理狀態——不配感。文中是這麼說的:
很少人會承認自己的「不配感」,但是潛意識中的「不配感」的威力,卻足以嚇阻我們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整體台灣社會,也只有當家長和制式教育體制把對12歲以前的孩子的態度,由「你不配」改為「你就是配」,台灣才有脫胎換骨的一天。台灣企業的員工管理哲學,如果能從「你不配」轉至「你配,而且你能做到」,台灣的經濟才有世界突破口。
潛意識內的「不配感」,已經讓台灣逐日喪失了高尚感和自尊感,而成為了一個普遍找藉口的社會。政客吃相難看,因為「反正對手已經吃了那麼多,我已經餓這麼久了,也該輪到我好好吃一頓了吧」;小民自棄,因為「反正也輪不到我,什麼地方找到能出一口氣的機會,就出一口氣吧」;媒體節目競相聳動、前言不對後語,因為「反正快撐不下去了,能博一天收視率就博一天吧」。
「不配感」有一個生動的同義詞 ——「魯蛇」;魯蛇心境,其實就是一種失去了高尚感和自尊感之後的失落。魯蛇不一定軟弱,事實上,一個鄰近魯蛇狀態的人,經常會奮起反擊社會,但在心理補償機制下,一定會找一個高尚到沒人可以反對的理由。
只有誠實檢視自己潛意識中的「不配感」,才能擺脫魯蛇心態的陷阱,而且越年輕時接受這個自我挑戰,就越能改善自己的人生和社會。過去三年,曾寫過三篇有關魯蛇心境的文章,於此整合一處,與魯蛇和準魯蛇們共勉:-)
一、搵拿台灣,還是魯蛇台灣?
「魯蛇」,Loser也,二十一世紀台灣青年的自嘲語。
那我就奇怪了,Loser叫「魯蛇」,那Winner叫什麼啊?網上沒看到,台灣青年沒人稱呼自己為Winner。
填補空缺,這裡把Winner稱為「搵拿」(PTT 上曾有人譯為溫拿)。搵,廣東話,「找」的意思。例如,「搵錢」,就是掙錢、賺錢的意思;「難搵」,就是不好找、難找的意思;「騎牛搵馬」,就是騎牛找馬。「搵拿」,望文生義,就是「有去找才拿得到」的意思。
換句話說,你如果沒在找,你就不可能拿到。已經死掉的人(古人,但擔心青年討厭文謅謅,因此用白話文)也說過,「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天助自助者」,說的也就是「搵拿」。活生生的當代人也都說過類似的話,例如台灣出身的名探李昌鈺說,「Winner總是從問題中找到方法,Loser總是從方法中找到問題」。
三一八太陽花學運,是一場「魯蛇的反擊」,還是一場「搵拿的反擊」?五十萬青年的憤怒,是「魯蛇的憤怒」,還是「搵拿的憤怒」?家長、教師、社會人士的送水送飯,是出自對魯蛇的同情,還是出自對搵拿的讚賞?
台灣青年社運,有一句鏗鏘有力的口號,「今天不站出來,明天站不出來」,這句話打的是一個心理突破點;青年的無力感、魯蛇感,累積成為憤怒,就像水庫中的水,必然要破閘而出。但是,破閘而出後,水流向何處?魯蛇感,能否因為集體釋放,而轉化成為搵拿感?或者,進一步變成更深沉的魯蛇感?
學運青年的動力來源,究竟是「魯蛇的憤怒」,還是「搵拿的憤怒」,這將決定台灣未來的格局。你對學青的支持方式、鼓勵方式,究竟是「魯蛇式」的,還是「搵拿式」的,將決定他們未來的格局。(摘自作者著書《與中國無關第二季——30年後的3種台灣》)
二、魯蛇的天堂
台灣人有兩項大本領:吃政府,以及「一分耕耘、三分收穫」的兒童式幻想。這兩種本領若不退化,台灣遲早變成「魯蛇的天堂」,以及全球華人魯蛇的避風塘。
首先申明,「魯蛇」(Loser,輸家)在這裏沒有對人的本質上的貶抑;人呱呱落地時都是「搵拿」(Winner,贏家),魯蛇是被修煉出來的。台灣這個島,曾經有過贏家時代,當前活著的人中也有贏家和輸家,只要即時警覺,未來台灣也不排除還有成為贏家的機會。但是,隨著時間以及世界的移轉,現在的台灣每增加一分魯蛇的功力,就為未來創造三分成為贏家的阻力。
台灣人無時無刻不在吃政府,權勢者大吃後弱勢者吃剩菜,高教育者吃完後低教育者吃,富人吃完後窮人吃,而稅收水平居世界之末。選舉在台灣,大致上就是一場「誰更能允諾減稅降費加薪而又把全民照顧得更好」的說謊大賽,結果當然是全民吃政府,從政者越來越肥,官僚公務體系越來越大,政場臨下台者吃乾抹盡,臨上台者重開宴席。在吃政府資源這件事上,說謊者和自欺者、佔便宜者和被剝削者,最終吊詭的共同找到了一個心理出口:在台灣這個島上一分貢獻應該得到三分報酬、種豆應該得瓜的詭異病態期待。台灣公有資源的實情,可以用十六字就概括:能吃就吃,吃了不放,越吃越窮,越窮越吃。
吃政府的環境,帶來賴皮成性;假面文化下的台灣人不魯蛇也難。魯蛇不魯蛇,和財富沒有絕對關係,甚至和所謂的「社經地位」也沒有絕對關係。只要是得過且過、隨波逐流、不求長進、或假面欺世者,都是魯蛇。富二代若不思進取,消耗祖蔭,窮人若篤定自己一輩子脫不了窮,他們都是魯蛇。強勢者只靠壓人吃飯,弱勢者只靠抗議吃飯,也都是魯蛇。領導失敗者賴罪下屬,下屬者只敢唯唯諾諾、卑躬屈膝的應聲,魯蛇。教授靠論文抄襲或掛名維持地位,學生靠作弊畢業,二者同為魯蛇。(延伸:政府機器變成立委的二奶、議員的小三、人民的賤僕)
台灣有太多,嗯,不好意思,只能稱之為「不要臉」的現象。隨手舉例,明明已經入籍他國多年、在台灣已經不交稅的人,卻還享受快要破產的健保?明明已不務農、務漁(甚至一生未曾)的人,卻享受農補、漁補?將農舍權利改為皇宮別墅的人、用虛假發票報公帳的人、表面笑嘻嘻卻竟日操弄政治黑箱的人……明明白白的說吧,這樣的人都是人生的魯蛇,現代文明下的次等公民,侵蝕下一代正直感、高尚感、自尊感的罪人。
這裏追究的是個人層次,你我這樣個人的層次。結構性的問題,如官商勾結、官學相護、政黑聯盟,只能通過體制改變以去除。然而在個人良心的層次,卻是自己一個人就可以改善的。良心告訴你不對但卻不去糾正的人,都是廣義的魯蛇,即使你被歸類為人生勝利組。
台灣正邁向魯蛇的天堂,如此天堂,很快就會變成全球華人(是的,包括對岸)魯蛇的避風塘。你願意?那也行。命運都是自己決定的。(摘自《今周刊》作者專欄)
三、當你身邊都是「魯蛇」時
今天的台灣,所有感到環境壓抑但卻還有些許行動力的人,或許都應該看一看日本導演黑澤明的黑白老片《生之慾》(生きる),這部電影描述了一個身患絕症的小公務員在戰後日本的「魯蛇」(Loser)社會中,突然意識到自己這一生都是魯蛇,於是在死之前,對生活方式及日常工作奮起一擊,不再做魯蛇。
這部電影的震撼性,值得描述一下。第一次看它時是近四十年前,在紐約哥大的學生放映室內,觀眾是一群來自世界各國的年輕學生。一開始,不同文化的年輕人聊天的聊天,吃漢堡的吃漢堡,有人哧哧偷笑,因為黑澤明的那種沉悶敘事的手法,年輕人難以忍受,何況還是黑白片。二十分鐘後,室內開始沉靜,這部電影好像有點東西。再二十分鐘,幾十名學生之間開始出現啜泣聲,越來越一致。突然,一位美國女生泣不成聲,衝出放映室,到了幾步之遙的走廊之後,她的泣聲已經變為嚎啕大哭,蹲在地上不能自止。而這時,螢幕上依然還只是緩慢沉悶的敘述著那一個魯蛇的故事。我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我後來買了VCR磁帶,DVD發明後又再買一次。每次感覺到自己被周遭的「魯蛇氣氛」壓迫到不行的時候,我就會一個人把《生之慾》這部電影再看一次,至今大概已經看了十來次了吧。現在,已經可以直接在網上看,建議你也看一看。
一個中年公務員,知道自己生命無多,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過去為了生存、為了社會期待、為了倫常道德,徹底地放棄了自己的生命意義,與公務系統內的其他同事一般,經年累月地應付著日常工作,一切照章辦事,對上級唯唯諾諾,對責任能推就推。當生命只剩下半年,他做了一個謙卑的決定:自己不能改變環境,但是自己可以改變自己。
在這部電影裡,「公務員」是個隱喻,它可以是任何人。當一個人在環境下的第一反應總是「服從現實、不圖改變、生存第一」的時候,那就是廣義的「公務員」,不管你是公司職員、老師、校長、學生、老闆、官員,你就是某種公務員,社會的公務員,人生的公務員。
公平地說,社會需要公務員,各行各業都需要公務員習慣的人,否則社會將陷入混亂。問題是比例如何。當大多數的人都「服從現實、不圖改變、生存第一」的時候,那就是一個停滯的社會,魯蛇的社會。
人生中的「公務員」可以不魯蛇嗎?可以不必等到人生的最後一刻才奮起一擊嗎?你可以不做魯蛇職員、魯蛇老師、魯蛇校長、魯蛇學生、魯蛇老闆、魯蛇官員嗎?在無法改變環境的現實之下,你願意改變自己嗎?
魯蛇不是天生的,是被壓迫出來的;剛生下來的嬰兒,沒有一個是魯蛇。魯蛇的練成有一個過程:先是環境給人一種無用感,然後進入自嘲狀態,然後開始退縮,進而自譴自怨,積壓一段時間後,對理想自我放棄,最終,進入一種無人幫得上的自我貶低狀態。
一旦絞進這個魯蛇流程,少數人有此機緣得以脫身,也許是交上了一個好朋友,也許是遇上了一位好老師,或者碰上了一個好老闆;但是多數被壓進魯蛇攪拌機的人,終身難以擺脫。跳出魯蛇攪拌機的最佳時段,就是在18-35歲之間。但是,不要依賴運氣,你是一個人,你有自我掙脫漩渦的能力。
台灣社會當前的魯蛇攪拌機,威力強大,別捲進去了自己還不知道。
有空看看黑澤明那部《生之慾》吧。(摘自作者著書《與中國無關第二季——30年後的3種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