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e/實話、謊話、bullshit | 沃草烙哲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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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e/實話、謊話、bullshit

圖/烙哲學提供
圖/烙哲學提供

近年香港興起「動物傳心」(在台灣叫做「動物溝通」),傳心師聲稱能藉由動物的照片,直接與動物心靈聯繫。這是如何辦到的?各方有不同說法。例如授課級的傳心師Thomas Cheng受訪時主張,動物傳心是基於量子物理機制:「兩個粒子糾結時,傳心師有一排粒子,動物亦有一排粒子,人去改變粒子的狀態時,1或者0的時候,動物一方亦同時改變,好像一些數碼排序,動物方面會即時收到。」我問一位念物理的朋友怎樣看這套說法,他只說了一個字──「bullshit」。

我沒有追問理由,只覺得「bullshit」這個字,用得甚有意思。

法蘭克福的「bullshit」

上世紀八十年代,分析哲學家法蘭克福(Harry G. Frankfurt)發表了一篇文章分析「bullshit」的內涵。(Frankfurt,2005)這本哲學書,在紐約時報書籍暢銷榜上蟬聯了27週。

根據法蘭克福,「誠實的人」和「說謊的人」有分別,不過他們也有共通點:都關心事情的真假。粗略來說,老實的人講話,是要令他人相信自己覺得是真的事;說謊的人講話,是要令他人相信自己覺得是假的事。不同於老實人和說謊者,還有一類人「Bullshitter」,他們的特色是根本不在意事情的真假,只在意自己的話可以帶來甚麼效果,例如能不能賺錢、會不會有好名聲。

比如政客在選舉前說一套,選舉後做一套,若是只此一次,可能只是選後才發現無法兌現承諾;若是三番四次,則更像是他根本不介意自己說的是甚麼,他介意的可能只是選前的承諾可以膁到幾多張選票。後一種情況,就是法蘭克福討論的「bullshit」。

政客「bullshit」,大家司空見慣。不過這幾年內容農場(content farm)堀起,我卻一直無法習慣。「內容農場」不是機構的名稱,而是網站的類別,這類網站經常散播聳動的消息,但其實只為騙點擊膁廣告,毫不在乎散播的消息孰真孰假,文章更大多是胡亂拼湊、憑空捏造的。

去年,新聞報導了Toyota測試i-ROAD電動三輪車,各個內容農場馬上開始剪貼拼湊、加鹽加醋,除了捏造定價,更虛構了一個日子,聲稱短期內會在台灣推出,許多人都誤以為真加以傳播,在網上鬧得熱哄哄。前年,網上流傳一位新移民領政府補助但生活揮霍,經查驗後證實是假消息,連圖片也是移花接木的。記者聯絡了消息來源,未獲回覆,文章卻在翌日消失。這個「消息來源」,就是著名的內容農場BuzzHand。

內容農場和某些政客有一點非常相似:他們的言論往往以自己的利益為出發點,內容的真偽並非他們所關心的。以法蘭克福的分析來說,他們並非說謊者,而是Bullshitter。

現代社會資訊發達,自然有人利用傳遞資訊的文字製造商機。早幾個月,朋友傳來一張餐牌的照片,裡面有道「初榨魚露雞」,介紹裡寫著:

選用初榨的六十度魚露和大頭蝦慢煮三小時,再用分子泡沫技術與初榨魚露汁混合起來,做出這道創意分子美食。

當我還在驚嘆現代料理已經抵達分子層次,並因維基百科說棉花糖也是分子料理而感到反高潮之際,我還發現我們甚至已經從分子時代過渡到量子時代。現在已經有應用量子技術的活化蘿蔔、活化腰帶、活化玻璃水瓶,而且效果驚人:

量子共振科技則是啟動物質內部的共振頻率,由低頻的共振頻率提升至高頻的共振頻率,這變化就是活化過程。...當共振頻率平衡時,身、心、靈亦達到某種平衡。

發現了能夠令身、心、靈達致平衡的科學技術,卻對諾貝爾獎(或搞笑諾貝爾獎)不屑一顧,固然有可能是大科學家的傲氣,但看著產品總覽裡面賣著要價$25,000的真皮活化腰帶,我還是不禁想起法蘭克福對Bullshitter的批評:Bullshitter 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話有沒有講到事實,他只需要那些話能幫他達到目的。現代社會最常見的目的,就是賺錢。

法克蘭福分析「bullshit」,就是因為現代社會充斥大量bullshit。醫療書及不上觸療書,觸療書比不過量子觸療書,掛名「量子觸療」的書沒有掛名「三分鐘學懂量子觸療」來得好賣,但你認為寫書的人真的相信你能在三分鐘學懂量子觸療?寫自己怎樣照顧家貓未必有人喜歡;但寫自己憑手療三度將死貓救活就一定有人喜歡。書賣得好,因為大家喜歡;愈光怪陸離,愈多人喜歡。有人喜歡就有市場,有市場就有人魚目混珠。歸根結底,因為大眾懶於查證,再荒謬的事都有人輕易相信,自然出現了一堆只求效果,不問真假的 Bullshitter 。如果社會大眾對真假更加執著,內容農場的臉書專頁怎麼會動輒過十萬、百萬人讚好,甚至成功上市

政客的話可能是碰巧是真的(事實剛好如此),內容農場的文章可能剛好是好文章(抄到好東西),但這不代表它們就不是法蘭克福批評的Bullshitter。法蘭克福的bullsitter,重點不在說的話是真還是假,而在於說話者並非以真假作為發言的根本準則,而是以效用作為最終的考慮因素。如果政客說真話完全只為選票,如果內容農場貼好文章純粹只為點擊,他們依然會是法蘭克福批評的Bullshitter──只為利益而發言,不因真假而躊躇。

更進一步地說,Bullshitter講的未必是假話,也未必要令人覺得他相信自己所講的是真話,但至少要令人覺得他在乎所講的話是真是假。Bullshitter不在乎自己言論的真假,但令人誤以為他在乎,情況正如內容農場和某些政客根本不在乎自己言論是否屬實,但令人在乎他們在意。1以法蘭克福的分析來說,與說謊者相比,Bullshitter的欺瞞,是在更根本的層次。

柯恩的「bullshit」

法蘭克福認為「bullshit」的核心在於說話者的心態──不在乎自己言論真假的心態。另一位分析哲學家柯恩(G. A. Cohen)評論法蘭克福,指出「bullshit」尚有其他意思,其中最有趣的是,有一種bullshit的重點不在說話者,而在所說的話晦澀得難以釐清。(Cohen 2002)

看柯恩討論「bullshit」,我不期然想起多年前在書中看過一個遊戲。那遊戲很簡單,要你猜「X」是甚麼:

X是物質在它的無形性及液化性之中的自我復元;是其抽象的同質性對分殊的特定性之一種勝利;它底作為否定之否定的抽象的純粹自存的連續性在此從事活動。(李天命,1981,頁21)

因為實在看不懂這段中文,我循註腳找到英文版:

X is the self-restoration of matter in its formlessness, its liquidity; the triumph of its abstract homogeneity over specific definiteness; its abstract, purely self-existing continuity as negation of negation is here set as activity. (Blanshard, 1954: 29-30)

看了幾次,終於放棄,偷看答案。原來這個「X」是大家再熟悉不過的現象──熱(heat)。誰寫的?根據布蘭查德(Brand Blashard),這來自於大哲學家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2

柯恩認為法蘭克福忽略了一件事:有時「bullshit」不是在罵說話者漠視真假,而是罵說的話晦澀得難以釐清。

這一種bullshit,柯恩稱為「unclarifiable unclarity」──不只是晦澀(unclarity),還要晦澀到無法釐清(unclarifiable)的程度。

在學術上,對歐陸哲學有敵意的學者罵黑格爾和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文字是 bullshit,這不是斥責他們不關心真假,而是在指控他們的文字極度晦澀。這使得為黑格爾和海德格辯護的人,往往不是要證明黑格爾和海德格在乎真假,而是在努力釐清他們的文字,好讓那些文字有清晰的意思,要怪責的人明白那其實不是bullshit。3

當然,怎樣算是「晦澀」、怎樣算是「清晰」,本身也有值得討論之處,可以肯定的是,我們有時會用「晦澀」來形容文字。比如幾星期前,我看到有媒體刊登一個哲學教授的文章,裡面有段這樣寫

在活的當下之「活性」的被構造上,原印象的自身差異化獲得了更加豐富的說明,簡單地說,存在儘管仍然受造於唯一者,但它的「他性」則源自多中之一對自身的喚醒,在絕對存在顯現自身時,他者已經以絕對外在的方式存在於純粹內在性之中了:說他外在,是因為活的在場的綻出性源自其內在因素的彼此外在,而說它內在,是因為所謂喚醒是指存在者就其深層的部分對自身的喚醒。

我不知道這段文字是不是柯恩說的bullshit,因為我不清楚有沒有人能夠釐清這段文字。然而,問過幾個行內人,我相信這段文字絕對稱得上「晦澀」。4

文字上的晦澀是一回事,用法上的晦澀是另一回事。維根斯坦有一句話極為有名:

就算獅子能說話,我們也無法理解(If a lion could talk, we wouldn’t be able to understand it)(Wittgenstein 2009: 235e)

如果只是指字面上的意思,這句話是再清晰不過。許多學者覺得這句話晦澀,指的不是字面上晦澀,而是用法上晦澀──我們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但不明白為甚麼要在該處用那句話。換句話說,指責一段文字屬於柯恩所說的bullshit,至少要留意字面和用法兩個面向。

法蘭克福所說的「bullshit」(漠視真假)常見於日常生活,而柯恩所說的「bullshit」(極度晦澀),則是在學術著作出現居多。學術著作照理應該是人類知識的「最前線」,結果卻出現一堆柯恩口中的bullshit,好像有點諷刺。但想深一層,似乎有跡可尋:正是由於學術著作追求的是更普遍、更深層的真理,而重要的思想最初必定有含糊和有待釐清之處,學術著作才會無可避免有晦澀成分。形式邏輯學(formal logic)以精確和嚴謹聞名,然而,每次出現新的邏輯系統,往後至少有好幾十年,邏輯學家和哲學家要忙於疏理當中不清晰的地方。「晦澀」似乎是人類知識推進的必經之路。

這當然不代表我們可以用「深度」(profoundity)做盾牌來胡言亂語。布蘭查德批判黑格爾討論「熱」的文字,但也強調自己並非想說那段文字是否全無意義(nonsense),而是想說:

即使那段文字不是全無意義,即使事先知道那段文字在談「熱」的讀者,幾經辛苦重讀許多遍後可以找出那些用字的意思,也沒有人有權要讀者讀得這麼辛苦。(Blanshard, 1954: 30)

重要的思想最初可能只是矇矓的想法,難以表達清楚,因此,為「深度」而犠牲「清晰」也是無可厚非。可是,高深是一回事,故作高深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思想發現或多或少都有些晦澀,但晦澀的言論未必就反映背後有重要的思想。柯恩批評bullshit,就是因為有些言論只是貌似高深,實際上怎樣釐清還是一樣晦澀,可是「高深」的外皮卻令許多人一生殫精竭智,以為自己在為人類的知識努力。5

結語

「Bullshit」一字絕不限於法蘭克福和柯思討論的意思,但這兩個意思卻最值得我們留意。要分辨法蘭克福所說的bullshit,我們要留意的是說話者的意圖。當然,我們不能也不該每次都揣度別人的動機,但遇到聳動的消息,便不可不加以提防──搞清楚這麼聳動的消息是真的還是假的,搞清楚消息來源可不可靠,才決定要不要參與散播。

相對而言,柯恩所說的bullshit就容易預防得多:看不懂就承認看不懂。人是有限的生物,古往今來的智者也肯定有不熟悉的領域,更何況世上有些文字本來就有無人能懂?當然,自己看不懂,不代表就是對方的問題,有可能只是因為裡面的用語需要專業知識才能夠懂。然而,承認無知,至少有自知之明;故作高深,有時會暴露淺薄。

無論是法蘭克福的意思,還是柯恩的意思,「bullshit」都帶有批評意味。我們當然不該做法蘭克福所批評的Bullshitter──只求效果、不問真假的人──但在這個訊息社會,我們也有責任不讓這類Bullshitter滋長。陪養求真精神和考究習慣、不輕信聳動的消息,至少會令這類Bullshitter過得沒有那麼愜意。

而如果真心珍惜人類的知識,除了可以幫忙讓有價值的文字保留下去,也要記住柯恩最討厭的Bullshitter──講話極為晦澀的人──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別人的話,也想想自己的話值不值得別人大費功夫「解讀」。

References

  • 李天命,1981,語理分析的思考方法,鵝湖月刊雜誌社。
  • Blanshard, Brand. 1954. On Philosophical Style.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 Cohen, G. A. 2002. Deeper into bullshit. In Sarah Buss, & Lee Overton. 2002. Contours of Agency Essays: On Themes from Harry Frankfurt. MIT Press.
  • Frankfurt, Harry. 2005. On Bullshit.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 Wittgenstein, Ludwig. 2009.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Translated by G. E. M. Anscombe, P. M. S. Hacker, & Joachim Schulte. Wiley-Blackwell.

  • 有可能某些善意的發言也屬於法蘭克福分析的「bullshit」,但本文想針對那些只為自己利益而發言的情況。感謝陳冠廷指出此點。
  • 當然原文應該是德文,但很可能不比英文清晰。
  • 柯恩不認為黑格爾是Bullshitter,而且表明自己不熟悉海德格的作品,沒有能力判斷海德格是不是Bullshitter。
  • 注意,是「釐清」,不是「超譯」;從文本找出的合理解釋叫「釐清」,從文本妄想出的聯想叫「超譯」。
  • 柯恩認為有些文字雖然非常晦澀,但卻有暗示作用(suggestive),那種情況亦不屬於他所討論的「bullsh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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