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崩塌和黃濁是無可避免的,那麼該退讓的就是人了 | 顏聖紘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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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崩塌和黃濁是無可避免的,那麼該退讓的就是人了

南勢溪在颱風後嚴重受創。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南勢溪在颱風後嚴重受創。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雖然有些人道歉了,但在蘇迪勒颱風過後所引發的政治口水中,最令人不耐的其實就是台北市、新北市、翡翠水庫管理局、經濟部水利署臺北水源特定區管理局與農委會相關單位之間的交鋒。

其實整個颱風期間與過後發生的主要議題就只有三個:都市林的經營與路樹養護、颱風期間供水與防颱準備的決策品質,然後還有集水區與周邊聚落的土地利用。而台北市的水為什麼會變黃,和整個台北盆地週邊聚落發展又是一個唇齒相依的議題。然而這個議題牽涉層面極多,涉及土地利用、都市計畫、地理資訊、水土保持、氣候變遷、森林保育、產業發展、文化保存、以及各主管單位間的政策衝突與責任重疊等等議題。

在此我只談一件事:先前有人一再問「為什麼會有黃土」,然後各單位或媒體都想要問「元兇是誰」,似乎把某條溪流抓出來,所有經費就可以馬上抑注到那邊去「整治」。此事與颱風期間是否應該降低水量供應是兩碼子,因為颱風本來就會造成溪流黃濁,但是當有人想當然爾地指責「南勢溪上游水土保持沒做好」的時候,我認為這就已經不應該是該由那一個單位負唯一行政與政治責任的議題,而是自栩為「科學家」的某人最愛講的「科學議題」。這牽涉什麼樣的科學?地質、森林、大氣、水文與生態科學。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水會黃是自然現象

國中上過地球科學的人應該都知道,颱風期間所帶來的風雨必然會造成山區大量降下豪雨、溪水暴漲、就會造成脆弱的地質結構鬆動與崩塌,那麼溪水黃濁本來就是正常的天然現象。在全球氣候變遷的狀況下,我們的氣候從過去降雨平均,變成只有很長的枯水期和忽然來個急降超大豪雨,那麼在山坡地上的森林在缺水的情況下,蒸散量降低,影響根系與地上部份發育。此外,直接穿落森林到地面的雨水以及從樹幹上流下去所造成的逕流水增加,地表植被擴張減緩,對地表的保護當然也會減少,因此溪水黃濁也是無法避免的。

既然我們知道台灣是一個年輕的海島,造山運動仍在進行,我們的山區地質結構本來就是容易崩塌的,溪水也會在這種時候變黃濁,那麼為什麼會放任山區經濟活動的失控?溪流河川行水區蓋滿房子?為了討好財團而解編集水區?然後還讓國土計畫法躺在那邊?所以經濟活動與土地利用是否加速了大規模崩塌的產生,或是讓原本不會那麼快崩塌的地形迅速瓦解,就是一個不只是「究竟是誰的責任」的問題,因為在環境被破壞的整個過程中必然有多方因素直接與間接的參與。

圖為齊柏林約半年多前空拍的南勢溪上游照片。 圖/取自齊柏林
圖為齊柏林約半年多前空拍的南勢溪上游照片。 圖/取自齊柏林

空照圖看來綠綠的表示植被良好嗎?

在事情發生的時候,不斷地有人拿著google earth或是簡單的空照圖指出那些溪流上游的森林「看起來綠綠的」,所以表示「植被被覆良好」,或是「那裏黃黃的」,表示「元兇找到了」。然而「看起來綠綠的」就表示「水土保持良好所以不應該產生崩塌」嗎?看起來「黃黃的」就必然是嚴重崩塌且是唯一的元兇嗎?並不是這樣的。

在台灣的山區,就算是天然原始林中也經常會有自然崩坍的現象。如果一個地方產生自然崩坍,那麼崩坍所產生的落石與泥土隨著重力與雨水被帶到中下游,然後崩坍處可能在一段時間以後才會被先驅性的植物進駐,進而發育成有植被覆蓋的狀態。該處也可能持續崩塌到露出相對穩固的岩盤,但這都是需要時間的。就算強行使用人力噴草種或種一些先驅性樹種(例如鹽膚木、光臘樹、櫸木等),初期看來可能有一些「綠綠的成效」,但若崩坍持續發生,地點遙遠而且沒有產業道路或林道可達以進行任何養護與監測工作,那麼人力介入的造林或植生復育仍有可能失敗,只能靜待自然力量決定此處未來的走向。

這也就是說,即使是天然原始森林的崩塌地,在先驅性植物萌發進駐之後,就算從空照圖上看起來綠綠的看似被覆佳,其地質結構仍然可能是脆弱的,而蓋覆在上面的植群仍然可能是不穩定的。

但有人說「許多聚落附近的植被看起來也一整片綠綠的啊,為什麼還會崩?」除了地質本身鬆軟,或是受到道路與其它人造地面物的影響外,許多聚落附近其實都是經常被干擾的次生林、竹林、或是農地。這些地區充滿了淺根性的植物、入侵性的植物,土壤也經常被擾動,因此就算在空照圖上看起來是綠的,那種植被品質仍然是不佳的,絕對不表示「水土保持有做好」。我們可以從許多遭受土石流襲擊的聚落看出,週遭的植被其實不是淺根性的竹林就是被破壞的次生林。

所以「看起來綠綠的」不見得表示「被覆很好」,而「被覆很好」也不見得表示「森林品質很好」或「森林發育成熟」。因為這無法以一般媒體上看到的空拍影象來判斷,只能根據實際的地質調查,森林植被研究,還有由無人載具所拍攝的極高解析度的航照圖或是結合植生指標的衛星影像才能判讀。

南勢溪上流。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南勢溪上流。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所以馬上要綠化要種樹嗎?

在九二一大地震中,南投縣九九峰的山區植被一夕間崩壞,因此林務局即時將這塊地區劃設為保留區,進行植被與動物相(fauna)復育的長期監測工作。其中有一項試驗乃是比較人工種樹與自然復育的差異,結果顯示自然復育(也就是人力不介入)的地區,無論在植物種類與功能群(也就是一個森林中各具生態功能的植物組成)的多樣性,都顯然高於人工復育的樣區。而人工復育所需要的樹苗、人力與養護經費卻高得嚇人,也因此九九峰在經過十幾年的天然復育後已漸漸恢復生機。

以南勢溪上游東札孔溪的案例來說,根據許多資訊(請google)與研究報告顯示,這個地區的崩塌已經出現近30年。而且已經多次因為崩塌而產生的溪水黃濁,而影響大台北地區的供水,所以無論是翡翠水庫管理局,或是烏來鄉公所都曾希望相關單位能夠進行「治理」,以免影響居民安全或是大台北地區的原水品質。然而根據2013年的監院報告中明白指出,根據行政院2010年 6月3日函送之「坡地崩塌防災權責分工表」,說明林班地治理由農委會林務局主辦。當時因為崩塌地點均位於國有林班地範圍內,因此林務局便辦理「札孔溪集水區整體治理調查分析與規劃」以及「札孔溪、土場溪、大東河國有林整體規劃檢討及土砂災害歷程分析」兩項計畫。研究結果顯示「東札孔溪的崩塌地仍處自然生成之向源侵蝕階段,以人工技術恐難達到完全控制崩塌坡面」,「且歷年來專家學者多建議不新闢施工道路,避免工程衍生更多災害前題下,應尊重自然環境,不以人定勝天的想法,冒然實施治理。」

此外,依據交通大學「石門水庫及其集水區整治計畫執行成效評估報告」指出,「多數可能引發大規模崩塌之坡地均位處深山難以施工之區域,且當降雨量急遽增加時,集水區之新增崩塌亦將迅速增加,因此採崩塌地治理之工程手段對於減少崩塌土砂產量效果不大,宜以非工程手段(如土地管理、水庫操作管理、取水口調整、提昇自來水備援備載能力)及水庫集水區排砂設施改善等方式辦理,以降低原水濁度昇高時對自來水供應之衝擊。」

這很明白地告訴大家,「就算上游的森林覆蓋再好,天然崩塌就是會發生,水就是會黃濁,人就是無法勝天」。所以解決的辦法不是改變土地利用與降低聚落擴張、花錢改變取水口,請所有的人平常就要節約用水,要不然就是在出問題的時候要知道如何操作。所以有人問「為什麼有黃土」?黃土就是這樣來。如果沒有山區的崩塌,下游就不會有沖積扇,沒有沖積平原,就不會有農業。沒有這樣的天然因素就沒有台灣現今的樣貌。

烏來一戶民宅遭土石沖倒。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烏來一戶民宅遭土石沖倒。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片

那接下來呢?

事實上在水土保持領域,已經有非常多專家學者對新店溪與南勢溪的問題提出過建言,無論是利用南勢溪河谷營造天然窪蓄池、利用水土保持設施把水截流在集水區中、在開發地區設置緩衝帶、改善邊坡穩定情況,並且維持目前的聚落與經濟活動規模而不要再擴張都有。

身為一個生態學者,我很想問問社會與相關單位,我們對所謂的「災後重建」抱持著什麼樣的想像?

是把道路搶通把食物和飲水送進去就好嗎?重新恢復原本的經濟活動馬照跑舞照跳就好嗎?馬上花大筆經費讓相關單位把所有的天然溪流通通變成混凝土水溝,再來個「綠美化工程」?還是讓水一路通往大海大家就開心了嗎?所謂的生態工法是真的生態工法嗎?設計與施作細緻嗎?是否考慮原來的環境特性與生物多樣性?當烏來那麼一個小小的地方具有文化產業各異的聚落時,所謂的災後重建是要繼續放任不適當的產業與地上物繼續在行水區發展?或是讓原住民自行決策今後的環境永續、文化發展與產業經營方向呢?

事實上烏來、廬山溫泉、清境農場、中橫德基段等等地區的問題都非常類似。如果行政院的國土計畫是玩假的,組改也是玩假的,當各單位之間的思維是衝突的,當主導施政的思維是不永續且短視的,置環境與人民生命財產不顧的,對山地經濟的永續發展沒有藍圖與想像,只想要把平地的那一套往上移植,最後造成開發不當綜合天然因素而衍生災難時,哪怕有再多的經費抑注,減稅、一整排的護國神山,都無法止住未來災難再度發生的可能。

所有的地景環境都是相連的,各單位的權責分工究竟是依地區還是專業劃分呢?治山防洪或是森林保育都是農委會責任嗎?沒有單位應該為了允許民眾在行水區蓋房子檢討嗎?在災害發生時,把責任推給大自然是相對簡便的說詞,在這次颱風的事後檢討中,我們看到的是一群平時對台灣自然環境缺乏常識的政治人物利用「自然因素」為自己的決策品質脫罪的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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