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很美所以無所謂?龍眼雞事件凸顯台灣在入侵物種防治態度的混亂
如果您身處於生態保育、環境教育、病蟲害防治與防疫及昆蟲學社群中,可能會注意到自八月中以來,臉書上開始流傳一則訊息,也就是「五股八里一帶出現原本在台灣並沒有的,俗名為龍眼雞的夢幻昆蟲」。由於這種昆蟲的顏色相當鮮豔,吸引相當多攝影同好的搶拍,但也引起生態保育社群的擔憂。
自防檢局接獲投訴通報後,也立刻在網頁與臉書上發文呼籲民眾留意這種外來入侵性昆蟲,若有發現就應通報、不可飼養。平常關切農業與生態保育議題的媒體也紛紛報導龍眼雞的可能危害;在臉書上甚至還出現畫得很可愛的懶人包告訴一般民眾何謂「龍眼雞」。最有意思的莫過於台中市政府,明明在其境內還沒有龍眼雞的蹤跡,卻開始宣傳「抓龍眼雞可以換花博米」的活動,宣稱其為「防範於未然」。
就在龍眼雞於新北市被發現的消息被轉傳後,有許多民眾紛紛直接到現地去「移除」龍眼雞,此舉又引發了某些攝影人士的不滿而宣稱要組織「護雞大隊」來守護龍眼雞,甚至還有人宣稱龍眼雞是「利用氣旋進入平流層從福建抵達台灣」,「所以我們要和牠和平共存」。
由於此事件在短時間內集結了攝影、保育、防疫、文創、鄉民、城市行銷、科幻與歡樂元素,都快要可以拍一部「龍眼雞攻略」,再加上各種紛亂的資訊流傳,因此我認為有必要拿這個案例來談談,台灣社會在面對入侵物種的混亂態度。
龍眼雞究竟是什麼?有害嗎?
龍眼雞並不是一種雞,而是一種半翅目(Hemiptera)蠟蟬科(Fulgoridae)東方蠟蟬屬(Pyrops)的昆蟲。其種學名為Pyrops candelaria。這種昆蟲的天然地理分布在中南半島北部到華南一帶。其成蟲吸食龍眼與荔枝的樹皮汁液為食。曾有文獻與媒體認為這種昆蟲會「危害」多種果樹,除了龍眼與荔枝之外,還有芒果、柚子等果樹。由於蠟蟬科昆蟲在吸食植物樹液所排出的尿液又富含糖類,因此牠們的聚集也被認為可能會因為真菌仰賴這些尿液爆增,而產生「煤污病」,影響果樹的生長。然而也有一些農業文獻指出,龍眼雞對龍眼與荔枝的影響屬輕微。
在許多防治龍眼雞的建議中都提到這種昆蟲也會危害芒果。然而龍眼雞會取食芒果的記錄幾乎起自澳門學者J.C.W. Kershaw與夏威夷學者G.W. Kirkaldy在1910年所撰寫的報告。這個記錄本身其實是需要被檢驗的。為什麼?因為東方蠟蟬屬昆蟲的成蟲通常具有一定程度的寄主植物專一性,所以如果龍眼雞多半取食無患子科的龍眼與荔枝,又能取食漆樹科的芒果,甚至是芸香科的柚子,那就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也不禁令人好奇1910年的觀察是否紮實。
此外,許多有關蠟蟬科分類研究的文獻也指出,許多文獻中的東方蠟蟬鑑定錯誤百出,以訛傳訛,這將使得許多與龍眼雞無關的同屬物種被誤認,這也可能進一步「擴大」了龍眼雞的地理分布範圍以及成蟲「危害作物」的廣度。事實上在中國南部到中南半島,還有一種可吸食芒果,俗稱為「芒果雞」的東方蠟蟬Pyrops clavatus。如果許多農業文獻把兩種東方蠟蟬混為一談,把吸食多種果樹的帳全算在龍眼雞身上,那麼龍眼雞很可能就會因此成為一種「相當可怕,可全面危害果樹的外來害蟲」。
如何斷定龍眼雞是外來種?
在龍眼雞議題的論戰中,有一群對昆蟲不熟悉的朋友一再懷疑「五股的龍眼雞會不會是台灣原生的小族群?」「是否需要保育?」「會不會是直接從福建或金門飛來台灣的?」
許多研究外來入侵生物的科學家都會同意,目前判斷一個物種是否為某地的外來入侵種之依據包含了:
- 某地的古老文獻中是否已有它的身影,且有證據其分布並未受到移民與貿易之影響;
- 其所仰賴完成生活史的生物資源是否也為某地原生?
- 該物種在某地的族群遺傳結構與其它地區不同;
- 使用族群遺傳學的方法檢測該物種在某地族群的存在時間遠早於近代人類的播遷;
- 該物種本身的播遷能力。
龍眼雞是一種對寄主樹木有高度專一性的昆蟲,然無論是龍眼或是荔枝在台灣都屬於外來果樹,且龍眼雞並不取食其它原生的無患子科植物。再加上蠟蟬並不具有長距離,跨海洋的遷飛習性,更無法在離開寄主植物後長期生存,因此我們能合理地判斷新北市的龍眼雞應是外來入侵族群。
但是這些龍眼雞究竟是怎麼來的?雖然沒有真憑實據,但是由人為攜帶,刻意在台灣放養並開始在野外繁殖的可能性相當高。這是因為台灣並沒有由華南或越南北部輸入或走私龍眼或荔枝苗木的必要,而且龍眼雞這類昆蟲若非由專業人士所採集與照養,一般來說只要置於小罐子中一兩天就可能會衰弱死亡。
因為很漂亮所以就留著牠嗎?
由於龍眼雞的體色非常鮮豔,因此有些民眾主張「何不就留下牠,反正看起來也沒什麼大害處」。然而就生態保育與植物防疫的角度來說,能夠降低任何台灣農作物上的有害生物種數與數量,對我們能否維持農業環境的「非疫區狀態」來說都是極為重要的。
然而移除一個外來入侵種並沒有想像中的容易。以新竹沿海的黑頭織雀來說,這種外來入侵性鳥類因為具有非常特別的築巢行為,因此引起部份賞鳥拍鳥人士的喜愛。然而在幾次的移除行動與計畫中,部份拍鳥人士經常性干擾公部門的移除作業,致使黑頭織雀到現在為止都還無法完全移除。著名的入侵性鳥種埃及聖䴉的移除工作也曾遭遇部份攝影人士的抗議與阻止。其原因是「把這些外來入侵種移除了就無鳥可拍了」。
這樣的心態對於生態保育與動植物防疫工作都是百害而無一利的,而且顯露的是就算有群眾宣稱自己「喜愛大自然」,但仍相當缺乏環境意識與教育。
然而,有時候相關主管單位對於外來入侵生物的應變態度也依該物種或作物在媒體上的能見度而有相當大的差異。例如近年入侵台灣的桉樹龜金花蟲(Paropsis atomaria)、為害沉香的細紋黛齒螟(Heortia vitessoides),以及為害葛藤的琉璃粗腿金花蟲(Sagra femorata)都是為人所知的外來入侵昆蟲。但可能因為相關主管單位的人力實在有限,再加上受影響的植物並非多數農民在意的作物,所以主管單位、輿論、網民與相關社群對這些物種的態度就相對寬容,連討論或爭論都沒有。
然而,就植物防疫檢疫法的精神來說,只要是外來植物、有害生物,都應該在入侵初期就有移除與控管的作業流程。但若主管單位受限人力、物力與業務重點,一旦這些入侵物種沒有受到農民或媒體的關注,就很可能在入侵初期失去控制的良機。
那麼接下來應該做什麼?
雖然防檢局與相關媒體都已經強力放送龍眼雞的防疫資訊,但是根據許多入侵生物學者的建議,缺乏組織與計畫的移除行為,放任民眾自行採集(或獵捕)外來入侵種,是有可能無意間造成外來入侵種的擴張。此外,如果我們沒有掌握龍眼雞的偏好環境,以及龍眼與荔枝樹週邊植被的型態,我們將很難有效地移除這種不應出現在台灣本島的昆蟲。
至於龍眼雞是否有可能擴散?我認為根據其寄主植物,也就是龍眼與荔枝在台灣淺山滿山遍野,以及台灣西半部低地與華南氣候的相似度來說,若無法在此時對龍眼雞進行有效的移除與監測,那麼這種擅於彈跳的昆蟲將很可能在短時間之內到處擴散。
但其擴散範圍是否可能殃及龍眼與荔枝以外的果樹?我認為在這部份就需要進行縝密的實驗設計來檢驗百年前的文獻觀點,以免造成各種果樹果農心慌,也可能使防疫與宣導工作誇張與失焦。至於那些未經深思熟慮就拿外來入侵物種當成城市行銷題材的白目想法,還是省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