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秋行軍蟲」一夕暴紅,談台灣有害生物風險評估與公眾知識落差 | 顏聖紘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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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秋行軍蟲」一夕暴紅,談台灣有害生物風險評估與公眾知識落差

秋行軍蟲幼蟲的原足與亞側線(sublateral line)呈黃色。 攝影/© Emily Hjalmarson (CC BY-NC 4.0);來源/iNaturalist
秋行軍蟲幼蟲的原足與亞側線(sublateral line)呈黃色。 攝影/© Emily Hjalmarson (CC BY-NC 4.0);來源/iNaturalist

秋行軍蟲(又稱草地貪食蛾,種名Spodoptera frugiperda),在最近幾天攻佔了一些媒體版面,甚至還引來行政院長蘇貞昌的注意與談話性節目的興趣。在近十年的媒體新聞中,大概只有入侵紅火蟻新聞的公眾能見度,能遠超過秋行軍蟲的「高規格」。

事實上,這種蛾類雖然早在2004年,就被行政院農委會動植物防疫檢疫局列為「國際性檢疫有害生物」,但自從5月12日起有些媒體以「中國農民哭泣」、「無敵蟲害擴散11省」,外加「豬瘟沒救」來下標之後,大多數的媒體就跟進報導。隨後在5月13日的農委會記者會中,農委會與防檢局面對記者對這種昆蟲的興趣,也做了簡單的答覆。接著就在官網與臉書上,開始放送「秋行軍蟲」防疫資訊。

然而,當我們快速瀏覽這些防疫資訊下方的網民回應、媒體報導與談話性節目的內容時,卻仍然可以發現不少抓錯重點、大驚小怪、和誤讀資訊的問題。

由於我的研究室長年協助防檢局進行有害生物風險評估作業,以及機場港口截獲有害生物之鑑識工作,因此我認為有必要向大眾說明應該如何看待這樣的事件,以免在媒體喧囂一陣之後,只促成了少數報導的點擊次數,卻未促進公眾對防檢疫議題的知識理解。

秋行軍蟲是什麼?危害是什麼?

根據歐州植物保護組織(EPPO)、英國的國際應用生物科學中心(CABI)、美國農部(USDA)、入侵物種與生態系健康中心(Invasive.org)的資訊顯示,秋行軍蟲的天然分布地區在北美洲的東部與中部,以及南美洲的部份地區。

牠在北美洲就被視為許多作物,尤其是禾本科作物(如玉米、小麥、大麥)的害蟲,然而在2016年時這種昆蟲忽然在非洲成為入侵性昆蟲,並入侵非洲28國。2018年,這種昆蟲開始入侵印度、斯里蘭卡與中國雲南。到了2019年,中國共計有11省已經被這種昆蟲入侵。

根據以上這些資料庫的資訊,加上內布拉斯加大學林肯分校團隊於2018年所發表的技術報告,這種夜蛾科昆蟲的幼蟲可以跨食高達76科超過350種植物,對禾本科、菊科、豆科等作物的危害尤其嚴重。

除了引發主要糧食與特用作物減產與嚴重農損,還會造成因為防治這種害蟲而帶來的行政、人力與金錢損耗。最重要的是萬一一個國家的「非疫狀態」(pest-free status)不保,對該國的農業來說是相當大的衝擊。這也就是為什麼在2016年以後,受到這種昆蟲入侵的國家,不約而同地開始進行許多基礎研究與防治工作。

秋行軍蟲的成蟲與許多同屬蛾類相當接近,對一般人來說並不容易鑑識。 攝影/© John P. Friel (CC BY-NC-SA 4.0);來源/iNaturalist
秋行軍蟲的成蟲與許多同屬蛾類相當接近,對一般人來說並不容易鑑識。 攝影/© John P. Friel (CC BY-NC-SA 4.0);來源/iNaturalist

如何評估這種昆蟲的入侵性?

在農委會的記者會上,有記者對這個問題特別感興趣,因此農委會引用一些資訊指出「這種蛾類的產卵量高、一晚飛行距離長達100公里,伴隨氣流可達250公里,所以牠們有可能隨著西南氣流進入台灣」。這個時候我們就應該要瞭解防檢局依據《植物防疫檢疫法》所進行的「檢疫有害生物風險分析」是怎麼做的。

有害生物風險評估(Risk Assessment of Pest Species),對重視防檢疫的國家來說都是非常重要且複雜的工作。每一個國家都會根據本國產業、與其它國家的貿易狀況、國境控管程度、自然環境複雜度與行政分工等因素,來制定自己的風險評估策略。以防檢局來說,有害生物風險分析已經施行多年,其實施的方法論述也經常委託學者進行檢討改善。

一般來說有害生物分析通常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開始進行有害生物風險分析作業」,其內容包含:「分析傳播徒徑」、「分析有害生物的生物學特性」、以及「檢視以往的風險分析結果以及入侵它國記錄」。

到了第二階段則聚焦於「有害生物本身的風險評估」,其內容包含:「管制標準」、「經濟重要性」、「傳入的可能性」、「立足的可能性」、「立足後再傳播的可能性」以及「潛在的經濟危害」。

第三階段的重點是「有害生物的風險管理」,其中包含「風險管理的備選方案」以及「備選方案的效力與影響」。以上這些評估皆由專家以論述加上量表方式進行評估,最後專家的評估結果再回到防檢局進行政策裁決。自防檢局成立以來便經常受理民眾活體植物輸入申請,並主動針對與台灣農業生產相關的外來有害生物風險進行評估,也經常根據專家討論結果擬定政策方針。

秋行軍蟲能靠氣流飛進台灣並立足嗎?

防檢局回應記者提問時提到,這種蛾類可在一個晚上飛行100公里,「所以有可能乘西南氣流入台」。身為昆蟲學者我必須說,我認為這樣的推測有些大膽。

小型的昆蟲的確有可能隨著季風與颱風,從一個陸塊播遷或擴散到另一個陸塊。然而在台灣過往的研究 (例如農業試驗所對東亞遷徙性水稻害蟲的研究)指出,有可能乘著西南氣流播遷的物種為褐飛蝨與白背飛蝨這種體型的昆蟲,至於鱗翅目昆蟲則沒有乘著所謂西南氣流,瞬間由中南半島或華南抵達台灣的案例。

在台灣已知所有的鱗翅目昆蟲中,能夠乘著氣流,無論是颱風或季風進入台灣的物種,幾乎都來自菲律賓,而非中南半島或華南。好比說飛行能力極好的大燕蛾(Lyssa zampa),在南部已非常常見的綠斑鳳蝶(Graphium agamemnon),都屬於自菲律賓乘著氣流進入台灣南部並拓殖的物種。

也就是說,雖然秋行軍蟲在美洲或非洲所顯示的長距離飛行能力很好,但這些長距離飛行經常是受到季節變化與食物資源所驅動的地區性遷徙,這樣的特性未必能支持牠們有能力自華南直接跨越台灣海峽進入台灣的推測。

那麼萬一這種蛾類真的進入台灣,有沒有可能在台灣立足呢?首先,如果出現在台灣的個體是少數的雄性,那麼這種蛾是不可能立足的。其次,就算是雌雄性同時進入台灣,這些入侵個體中也需要包含已交配懷卵雌蛾,並遇到適當的寄主植物才可能產生後代。然因為以上這些事件出現的機率高低都很難被合理推估,純粹仰賴專家學者自由心證的評估體系,在政策制定上的價值便開始受到質疑,因此需要新的方法論來協助評估。

我在2018年的研究中,便建議防檢局開始採用「生態棲位模擬」(Ecological Niche Modeling)與「預測物種分布模式」(Predicted Species Distribution Model)來輔助判斷。無獨有偶地,根據英國艾希特大學團隊於2018年發表在NeoBiota的研究,使用物種分布模式(SDMs)進行這種昆蟲的入侵風險預測顯示,澳洲、中國、台灣、印度、印尼、馬來西亞、菲律賓與泰國,都因為位於海空航運要道而面臨高度的風險。

我和我的研究助理也在5月15日凌晨,使用這種昆蟲位於北美洲的754筆地理分布資訊加上19個生物氣候變數,來推測牠在台灣具有適存氣候與區域的機率。結果顯示只有北部地區具有較佳的適存氣候機率。這也就是說,直接使用北美洲的生物氣候條件來推測這種昆蟲在台灣的立足機率,顯示其最高機率可能出現在台灣本島的北部,但非全島。

使用生態棲位模擬(左)與預測物種分布模式(右)推測秋行軍蟲在台灣本島的適存氣候與地區機率。1 圖/作者提供,廖士睿製作
使用生態棲位模擬(左)與預測物種分布模式(右)推測秋行軍蟲在台灣本島的適存氣候與地區機率。1 圖/作者提供,廖士睿製作

牠們能靠人為傳播進入台灣嗎?

如果秋行軍蟲的夜間飛行能力不被認為必然促成其入侵性,那麼非洲和印度次大陸的秋行軍蟲又是哪來的呢?

事實上根據許多研究的分析指出,這種蛾類之所以會如此快速地在非洲、印度與雲南出現,最大的播遷載具可能就是飛機。由於有些國家在農產品與資材的跨國運輸與邊境管理並不確實,因此有些昆蟲的確有可能透過農產品、貨櫃、機艙等媒介快速地打破地理屏障,而播遷到其它國家。

這樣的案例在台灣並非沒有發生過。1997年有民眾在基隆發現原本不產於台灣的串珠環蝶(Faunis eumeus),隨後在1998年又在基隆發現原不產於台灣的鳳眼方環蝶(Discophora sondaica tulliana)。

根據蝶類學者推測,這些蝴蝶很可能是因為受到貨櫃裝載時的燈光、或農產品所散發氣味的吸引而意外進入貨櫃。而這些可能來自香港的貨櫃抵達基隆港後,牠們一飛出就能立刻找到生存資源延續後代。到了2019年,兩種外來蝴蝶的分布已經擴大許多。

防檢局在5月14日的新聞稿中特別提到,「將加強高風險貨櫃或途經高風險區貨櫃的抽檢及巡查,並請進口商要求出口方落實貨櫃及包裝清潔,包含郵輪、航運及船運公司,都要確實清潔貨艙及貨櫃,貨櫃場也要加強巡查」,就是因應防堵這種入侵管道正確的反應。

要如何鑑識這種昆蟲?

防檢局在臉書上秀出一張圖片,要大家根據幼蟲的特徵來辨識秋行軍蟲。雖然快速反應時事回應輿論是好的,但這個舉措其實還有很多可改進的空間,為什麼?

  1. 防檢局在機場港口抽檢農產品時的確比較容易發現「幼蟲」,因為根據我們多年協助防檢局鑑定機場港口攔截有害生物的經驗,蔬果等農產品,或是旅客夾帶的生鮮作物,多半會夾帶幼蟲,而不是成蟲。然而對於一般民眾或農民來說,遇到幼蟲的機會可能沒有那麼大,這是因為許多夜蛾的幼蟲是夜行性的,在白天並不容易見到。此外除非是在田間工作,否則絕大多數的民眾不可能有機會遇到這些毛毛蟲。

  2. 防檢局文宣上的資訊過度簡化了鑑識秋行軍蟲所需要的資訊。好比說「背上有四個點」與「頭部有倒V字紋」都不是非常穩定的特徵。所謂的四個點其實是幼蟲背方的「D」(背線)與「SD」(亞背線)瘤突。這四個瘤突其實是「所有夜蛾科昆蟲」都有的特徵,尤其是在若齡幼蟲更是明顯。然後所謂的「倒V字紋」其實是幼蟲頭部蛻皮線與旁額之間的區域,這個特徵其實是「所有鱗翅目昆蟲」都有的。此外,防檢局並沒有說明如何區別秋行軍蟲與台灣田間常見的斜紋夜盜蛾、甜菜夜蛾、蕃茄夜蛾、玉米穗蟲等夜蛾科害蟲,使得許多平常根本沒花時間鑑識害蟲的農友與民眾仍然一頭霧水。

  3. 防檢局應顯示秋行軍蟲的成蟲照片。根據馮海東局長的說詞,各農改場會加強設置性費洛蒙進行偵測。但性費洛蒙所誘引的是成蟲,又若第一線人員無法鑑識成蟲,又要如何進行防疫與監測工作?

最重要的一點是荷蘭阿姆斯特丹大學的Pascaline Dumas等人在2015年於PLoS One上發表了一篇有關夜盜蛾屬(Spodoptera)分子鑑定的論文,這篇論文引用了其它論文與他們的發現指出,所謂秋行軍蟲的鑑定與分類地位是有疑義的。秋行軍蟲其實具有「取食玉米型」與「取食稻米型」兩個截然不同的生態型(ecotype),甚至還有未被描述的隱藏種。

如果這些具有不同作物偏好的「分類單元」沒有被釐清,我們又不清楚入侵非洲、南亞、東南亞與中國的究竟是什麼「型」,那麼我們就可能會誤判防疫的重點,以及可能造成的經濟損失。

秋行軍蟲頭部的「倒V字紋」其實就是蛻皮線與旁額間的區域。 攝影/© Rebecca (CC BY-NC 4.0);來源/iNaturalist
秋行軍蟲頭部的「倒V字紋」其實就是蛻皮線與旁額間的區域。 攝影/© Rebecca (CC BY-NC 4.0);來源/iNaturalist

秋行軍蟲和豬瘟議題可以相提並論嗎?

坦白說,許多國際組織經常發布有害生物警訊(alert),防檢局在接獲通報以後,也會視情況發文給相關大專院校系所參考。所以一種生物被區域或國際組織認為有近期爆發或擴散事件,因此值得被公告周知,對於防檢疫領域的研究與行政工作者是家常便飯。

然而秋行軍蟲一事之所以能受到這麼大的矚目,未必是因為這種昆蟲對台灣本島農業的威脅有多麼大,而是因為媒體在下標與呈現資訊時與非洲豬瘟類比。這一類比就會讓許多不明究理的民眾感到有些恐慌,有民眾甚至以為糧荒就要來了。

對於某些凡事習於使用膝反射思考的網民來說,不管秋行軍蟲的議題在本質上與豬瘟是否類似,把自己對中國的好惡直接投射到這個議題,就能夠依樣畫葫蘆地指責「中國防疫差危害台灣」或「民進黨挑起反中情緒」。

所以呢,請大家好好聽我說,這兩件事其實是不能畫上等號的。

豬本身是人類馴化圈養的動物,因此豬若生病,人就要負完全的責任。而豬的數量、地理位置、疾病控管等等都有足夠的方法在國內與邊境實施。因為豬是養在人工環境內,不是放山豬。如果豬瘟變成一種跨國議題,病毒可以隨著產品攜帶擴散,那麼我們就會需要加強養豬場、通路與人員貨物的管理。任何擴散都可以被視為人為管理不良,或是資訊不透明與不共享的後果。

但是秋行軍蟲在全球的擴散牽涉諸多國家的疏失,還有大陸型國家在邊境控管農業害蟲的根本性困難。此外,中國的農業生產面積(尤其是玉米)幅員廣大,再加上中國絕大多數地區的農業生態環境已被嚴重破壞,因此在糧食充足、氣候適合、缺乏天敵、農業藥劑使用缺乏有效管理的狀況下,一種害蟲能快速擴散到11個省,並不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這也就是說,在這個案例上,請各位不要把中國的蟲害疫情與兩岸關係進行不必要的連結。

建議

雖然這看起來只是「一隻小昆蟲」的議題,但我認為既然媒體讓牠有這麼大的網路聲量,那麼我們就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好好讓大眾瞭解防檢疫議題的門道與複雜性。順便在此呼籲幾件事:

  1. 我們不會知道秋行軍蟲還會入侵那些國家,但萬一「取食稻米型」入侵了菲律賓呂宋島,那麼牠們乘著氣流進入台灣的機會並非沒有。也就是說,請不要把矛頭只對準中國,而忽視了台灣與全球許多國家都有農產品貿易的事實。當這種原產於美國的害蟲,入侵了非洲、南亞與中國,我們難道要天真地以為害蟲只能從中國來嗎?

  2. 秋行軍蟲能在台灣立足的可能性或許沒那麼高,但入侵金門的可能性並不低,那麼金門到台灣的檢疫,還有澎湖到台灣的檢疫是否要加強?那些動不動叫嚷金馬檢疫太嚴對防檢局施壓的民代能理解嗎?

  3. 防檢局應在很短的時間內與相關學者合作,釐清秋行軍蟲鑑識與分類上的難題,並製作易懂的文宣教導不同社群的民眾鑑識這些有害生物。

  4. 監測不能只靠農改場和機場港口,別忘了還有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策畫的蛾類調查活動。那些幾乎天天在全島各處做調查的志工,才有可能發揮在「農田」以外地區監測的功能。

  5. 在許多非洲國家與中國之所以會有這嚴重的疫情,除了作物種類單一與面積超大,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是農業生態環境的敗壞,使得田間根本上缺乏各式各樣的天敵足以控管新入侵的有害生物。如果我們要降低這類的生物風險,那麼農委會、環保署、內政部、原民會等相關部會,便應該要合作維繫台灣的農業生產與森林環境中的生物多樣性。

最後,防檢疫領域的補助型科技計畫經常有過於瑣碎、議題重疊、單一計畫經費過少,根本難以好好執行的毛病。幾乎多數執行防檢局科技計畫的老師,都得使用其它經費來補貼,否則根本難以完成研究。

那麼當這樣一個新興議題出現的時候,防檢局是否能夠馬上產出明確的科學研究與政策搭配的因應方案?蘇貞昌和陳吉仲都不約而同呼籲民眾留意時,是否表示防檢疫的基礎研究經費能夠不再被年年大砍呢?

秋行軍蟲幼蟲背方的「點點」其實是「體表疣突」(verrucae)。 攝影/© Annika Lindqvist (CC BY-NC 4.0);來源/iNaturalist
秋行軍蟲幼蟲背方的「點點」其實是「體表疣突」(verrucae)。 攝影/© Annika Lindqvist (CC BY-NC 4.0);來源/iNaturalist

  • ENM與PSD的預測結果有可能隨該生物之地理資訊豐富度與品質而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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