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歐債危機的三個軸線——對希臘的誤解、債務與主權的問題,以及德法的歐洲野心 | 二谷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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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歐債危機的三個軸線——對希臘的誤解、債務與主權的問題,以及德法的歐洲野心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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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週工作110小時,月薪卻只有1000歐元(約32300台幣)」

這是一個希臘人在7月5日投下反對票的原因,一千歐元的薪水,在台灣都不算充裕,更何況是在歐洲?更讓人震驚的是,他是一位醫生

Christos Arghyris是雅典一間醫院的放射科醫師,近五年來,由於希臘政府削減開支,裁撤人員,使得他的工資不斷下降,工時卻因為無人輪班而不斷延長。他的處境並非特例,許多退休人員的所得甚至下降到原本的一半,低於維持生活的必須花費,也就是說,他們連購買食物、繳納水電費等基本生活開銷都無法負擔,即使他們想要重返職場,老化的身體和居高不下的失業率,也會無情地扼殺最後一點希望。

「躺在愛琴海沙灘上晒太陽」的希臘人?

經過歐盟五年兩千多億歐元的「紓困」之後,為何希臘經濟依然毫無起色?以希臘人口約一千萬人計算,歐盟的紓困貸款是平均每個希臘人可以分到兩萬多歐元,大約七十萬台幣。當然這是負債不是所得。但如此龐大的資金投入之後,為什麼救不起希臘的經濟?是否如某些媒體所形容的,原因來自「懶惰得像是豬」的希臘人民?

根據歐盟統計資料,2014年希臘的平均每週工時是44.2小時,遠高於德國的41.5小時,也高於歐盟的平均值41.6小時,僅次於冰島,是歐盟第二高的。希臘人並不懶惰,媒體所描繪的「躺在愛琴海沙灘上晒太陽」的希臘人形象,是偏頗而不真實的報導,甚至是惡毒的中傷,目的只是在在強化「撙節」措施的正當性。

所謂的「撙節」,是隨著紓困而來的一系列條件,其中當然包括延長工時,延後退休年齡,削減政府支出等等,但更讓希臘人難以忍受的是某些傷害主權的條款,例如說愛琴海幾處港口權利的轉移,關稅收入的「抵押」和公營事業(像是自來水公司)和國家財產的出售。這些權利和資產,最後當然是到了歐洲資本家的手裡。

而作為撙節的籌碼的紓困,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前德國央行總裁,曾參與創建歐元體系的Pöhl在2010年的一篇訪談中,就已經說出了真相:「這個紓困計畫,根本只是在拯救銀行和有錢的希臘人而已!」他甚至預言,以希臘的經濟規模來看,除非將負債減記,否則希臘政府的收入根本不可能還清加上利息後的欠款。也就是說,所謂的紓困其實是歐洲各國拿出一筆錢交給希臘政府,但限定必須用來償還貸款,也就是還給銀行,所以這些錢繞了一圈最後又回到原本的地方。希臘一毛都沒拿到,但卻必須簽下許多割讓權利的條約。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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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債務問題?還是主權問題?

拋開這些複雜的細節和狀況不談,單就現實面來看,紓困和撙節的「成效」也已經很明顯了:經過了五年,希臘不但沒有走出困境,反而越陷越深,債務越來越龐大而人民的生活越來越窘迫。這不僅是欠債還錢的問題,而是國家簽下不平等條約的主權問題和人民成為奴隸的人道問題了。

齊普拉斯和他的左派聯盟在選舉時喊出的口號包括「讓所有人都有電可用」,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他的人道立場。而上任後展開對歐盟的談判,其實是四十歲的齊普拉斯對抗整整老了他一個世代的六十歲的德國總理梅克爾和其他歐盟領袖們。

在梅克爾那樣嚴謹勤勞的德國人眼裡,希臘的困境是咎由自取:懶惰的國民、冗員充斥的公務員體系、無能的政府,累積了幾十年的寅吃卯糧式國家預算,債務龐大到連利息都付不出來,只好以假帳矇混敷衍。要改革這樣的積弊,唯有從勤儉持家開始,刪節支出、勒緊褲帶是唯一的辦法。

但是對齊普拉斯這一代人來說,國家的沒落不是他們的責任,齊普拉斯才四十歲,早在他有能力參與公共事務之前,這個國家就已經是這樣了,他是站出來拯救危機的年輕世代,為了自己和下一代的未來站出來的年輕人。在他們的眼裡,歐盟(和為首的德國)主張的撙節方案是「有毒的」,不但不能解決問題,還會讓問題更加惡化。

貨幣是資本的工具,而資本就是權力。歐元區的整合是權力的整合,各國將貨幣「外包」給歐洲央行,或者說交出國家主權的一部份給歐盟,表面上是多國之間的權力合作,但實質上不可避免的會造成目前的運作模式:老大哥(德法等國)因為經濟繁榮、規模龐大,在統一貨幣體系中自然而然地佔據了主導地位,而這地位也帶來了非人為的「偏頗」。也就是大國從中獲利最多,其他國家獲利較少甚至受害。希臘無法透過貨幣操作來提振經濟或減輕外債負擔,就是這種危害的典型範例。

而歐盟各國間的互相援助,即使從過時的國家主義觀點來看也是必需的,一個強大的中央政府本就應該無償地貼補落後地區的開銷,例如說台北市的稅收上繳中央後,有許多都被拿去補貼花蓮、台東、苗栗、外島等等窮困的縣市。照這種邏輯,德國應該無償地補貼希臘,大方無條件援助希臘才對。怎麼會反過來一邊透過自由貿易賺希臘人民的錢,一方面透過銀行放款賺希臘政府的錢,然後又用錯誤的撙節政策,將希臘全國扣上奴隸的枷鎖?

這場對抗從今年一月開始,在7月5日的公投後結束了第一回合。從結果看,梅克爾和三巨頭(Troika,或稱三頭馬車,也就是歐盟執委會、歐洲央行、IMF)在齊普拉斯開出條件、擺開陣式以後,就註定了必輸的結局,原因其實不難理解:

如果希臘被踢出歐元(Grexit),那麼現有債務將立即成為呆帳,債權銀行及歐盟將遭受巨大衝擊。結果是希臘、歐盟雙輸,但歐盟輸掉的會多上很多。

如果希臘繼續留在歐盟,那表示歐盟接受了希臘的立場,也就是不繼續實行過去幾年的撙節方案,也許不償還部份債務(債權減記),那當然也是三巨頭的挫敗。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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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法的歐洲野心

歐洲的統一是兩千年來許多人的夢想,但從來沒有實現過。歷史上最接近統一的兩次是拿破崙和希特勒。當戰爭越來越不可能是統一的手段,那就只有透過合作來達成,喊出「歐洲一家」口號的歐盟就是這種思潮下的結果。

但統一牽涉到「平等」問題,不平等的統一等於是併吞。而平等又分成齊頭式的假平等和資源分配式的真平等。大多數統一帝國,例如說美國、俄羅斯和中國,都投注了大量資源在偏鄉、弱勢、少數民族上,也就是以國家力量將資源重新分配,由中央出錢挹注地方經濟,以換取效忠。但即使如此,都不能完全消除這些邊陲地區的分離主義。採取齊頭式假平等的歐盟,又怎能避免這個問題?

為了避免這樣的矛盾,歐州的統合過程裡把政治和經濟切割,把歐盟和歐元分開處理,歐盟中的許多國家並沒有加入歐元體系,大者如英國,小者如北歐三國。這樣的階段性措施,避免了政治和經濟的互相干涉或者互扯後腿,或許可以說,希臘當初加入歐元就是錯誤的開始。

歐洲的起源在希臘,一個「統一的歐洲」如果排除了希臘,從大歷史的觀點來看絕對是荒謬的、不成立的。沒有希臘的歐洲,就像沒有羅馬的羅馬帝國一樣,最終即使自稱羅馬,也只能在歷史上留下「拜占庭」或「既不神聖也不羅馬」的空虛名字而已。

現在的這個「歐盟」到底是什麼?德法這兩個曾經在近代試圖統一歐洲的國家,在廿一世紀化敵為友,攜手共同打造的歐盟,是否只是這兩國對於過去未能完成的「一統天下」野心的共同嘗試?現在這個歐盟,是否只是一個「被德法統一的歐洲」?

這個問題,考驗出每個人內心深層的左右立場。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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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 VS. 「欠錢還錢的」污衊

在左派的觀點裡,希臘的問題就是「我是一個放射科醫師,每週工作110小時,月薪卻只有1000歐元,不足以維持生活」,其他的問題都是技術性的,重點在於解決希臘人的生存問題,而不是帳面數字的平衡問題。秉持這個立場的包括最近發言支持希臘的齊澤克、皮凱提(延伸閱讀:12)、克魯曼、史提格里茲等人,甚至連教宗都發表破記錄長度的談話批評IMF

右派通常都站在「欠債還錢」那一邊,絲毫不關心所謂「撙節方案」的內容和這幾年來歐盟壓力對希臘社會和人民造成的傷害的細節。作為代表的就是那些不斷醜化希臘、強調債務正當性的主流財經媒體們。

希臘財長瓦魯法克斯在六月中造訪德國時發表了一篇演說,在這場針對德國觀眾所進行的公開訴求裡,他不卑不亢地,先是暗示歐元只以利潤與數字為本位進行運作,只有大國從中獲益,德法等國雖是貸款方,但在道德上並不優越。然後闡釋大家都在同一艘快沈的爛船上,任何成員國都逃不掉,也別以為自己就一定是船長。接著他舉德國哲學家康德的思想為例,說明短視的算計無法解決結構的困境。再引用希臘神話裡安蒂岡妮和伊菲革涅亞的故事,談既有律法的牢籠如何超越。最後舉出二次大戰後德國被免除了債務才能從廢墟中復原的歷史。結尾則以自己孩童時身處軍事統治之下,如何從德國之聲的短波廣播裡聽到微弱但確切的希望的故事對德國人提出期許和呼籲。整篇演說有歷史縱深,有批判視野,有情感訴求,非常精彩,也代表了這一代左派經濟學者的觀點。

至於台灣媒體不管藍綠則大多抱持右派立場,以類似於「殺人者死」的「欠債還錢」觀點,對希臘大肆撻伐、嘲笑、污蔑。看了令人搖頭嘆息。

7月5日的公投過後,從戰略的角度來看,齊普拉斯已經掌握了主導權,佔到了上風。新聞照片裡,不打領帶的齊普拉斯,比同桌上表情嚴肅西裝筆挺的其他各國領袖,甚至他們身邊的幕僚更年輕、更有活力,也更有自信,相較於困縛在傳統資本主義觀點裡的謹慎政客們,他更像是能夠穿越迷霧看到未來的領導者。

齊普拉斯這個四十歲的總理,和瓦魯法克斯這個迥異於過往類型的左派財政部長。這兩人帶來的衝擊,絕不僅只是政治上的,而是文化上的。他們兩人展現了一個具有悠遠歷史深度的民族,在面對困局時的強大的創造力。這股衝擊,對右派資本主義主導的歐盟體系甚至全球經濟會產生怎樣的影響?也許要很久之後我們才能真正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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