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武俠巨擘金庸的自我建構與解構(上) | 陳茻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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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武俠巨擘金庸的自我建構與解構(上)

圖/路透社
圖/路透社

10月30日傍晚,一代武俠小說巨擘金庸辭世消息傳出,周遭的友人紛紛回憶起那些讀金庸的日子,無論如何,這位小說家的離世,確實象徵了一個時代的逝去。有好多人開始嚷著要回去重看這些經典小說,雖然這些話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兌現,不過趁著這個機會,我想談談這些年重讀這些經典小說的一些看法。

金庸的歷史研究背景,提供了豐富的故事題材,歷史人物在小說中出現稀鬆平常。這些人物身上都有著鮮明的時代標籤,有君王如成吉思汗、朱元璋、康熙皇帝,有名將謀臣,如常遇春、戚繼光、陳永華(陳近南),也有文人如顧炎武等,就連蘇東坡都曾客串出現過一兩頁。

作品大量取材自中國歷史、主角多背負著民族主義的重擔(對抗「外族」,也就是所謂的「為國為民之精神」),難免會引來「大中華主義」、「天朝思想」的質疑,這一點確實值得討論。

金庸的小說前前後後長短篇加起來,共有十四部,他曾將每本小說開頭第一個字拿來作了個不甚工整的對聯,就是後來人人熟知的「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這十來部小說中,有六部長篇,按照完成的順序,分別為《射雕英雄傳》、《神鵰俠侶》、《倚天屠龍記》、《天龍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記》。

綜觀金庸的作品,自其創作歷程來看,關於所謂國族、民族認同問題,乃至於人性的善與惡、社會的道德與價值等討論,一部部作品關心的議題,背後隱含的思考面向,其實是一個推進、深化的過程。

以下,我將以各部作品最初的完成時間為序,談談其中蘊含的核心精神,也試著整理金庸的創作歷程中,如何不斷地自我建構,又再拆解了作品中的種種價值觀。

《射雕英雄傳》單純的善與惡

《射雕英雄傳》是第一部長篇小說,內容處理的善惡問題,大致符合「漢人本位」的思維。故事發生於南宋,主人翁郭靖與其結義兄弟楊康,就是以「靖康之恥」的典故來命名的。

郭靖的殺父仇人是與金人勾結的漢奸,郭靖一生對抗的,基本上就是漢人的敵人。書中幾乎所有的反派,都集中於金人的六王爺完顏洪烈府中,如鬼門龍王沙通天、千手人屠彭連虎、參仙老怪梁子翁等等。實力最高的兩個反派,一個是來自西域的西毒歐陽鋒,一個則是鐵掌幫幫主裘千仞。而裘千仞之所以被定位成惡人,鐵掌幫之所以是個世代墮落的門派,除了幫規鬆弛,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他們與金人相勾結。

一旦與外族勾結,這個角色在善惡光譜上已很難洗白了;反之,如黃藥師這樣的角色,雖有東邪之稱號,但生平最敬的卻是忠臣孝子,年輕時也曾有過一番抱負。因著這樣的設定,讓這個充滿邪氣的角色在書中畢竟會被劃入正義的一方,最終也必將讓他洗白,此是其與西毒最大的差異處。

這樣鮮明的善惡標籤,解決了射雕主角郭靖心中的困惑。在這之前,郭靖曾因為殺戮之艱難而進退維谷,對自己的武功與人生感到迷惘。但故事中絕對正義的代表洪七公及時出現,告訴郭靖行俠仗義,為善去惡的道理。此後,故事進入尾聲,全書的討論也就停留在這個層次,善與惡的區分,相對是單純的。

然而,這樣簡單的二分法,也很容易形塑某些道德價值,壓迫了其他的可能性。這些框架很快就遭遇到了挑戰。《神鵰俠侶》中,楊過與小龍女的婚事百般受阻,正是郭靖心裡無法跨越的道德框架所致。要讓這些價值觀的衝突得到解決,黃藥師的再次出現可能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金庸顯然想透過楊過與黃藥師這兩位狂放的人物,好好叩問某些傳統價值存在的意義。

圖/中新社
圖/中新社

《神雕俠侶》再次強化金庸作品的漢人本位

然而,撇除這些不談,《神雕俠侶》的角色設定,基本上仍難脫漢人本位的思維。小說中最大的反派是金輪法王(改版後稱國師),來自蒙古陣營。蒙古人在《射雕英雄傳》的最末終於展露了野心,本來,這對從小在蒙古長大的郭靖來說會是一個最難解的結,但小說以郭靖之母李萍的自刎來解決郭靖在信義(與華箏的婚約必須履行)與愛情(與黃蓉的自由戀愛難以割捨)上的兩難,再以成吉思汗的死,解決郭靖與其結義安答拖雷幾乎要發生的衝突,暫時將這個問題擱置。

到了《神鵰俠侶》的時代,金人的威脅已消失(只出現完顏萍這個角色),取而代之的是崛起的蒙古政權,當時拖雷已死,郭靖對抗蒙古的立場已十分明確。而主角楊過,一生一直無法走過的難關,正是父親在生命中的缺席造成的缺憾。而這一切之所以會如此,正是因為他的父親是一個「大漢奸」,這也使楊過一出生就背負著某種原罪,平白遭受許多委屈。

神雕大俠楊過最後能成為與郭靖真正比肩的存在,除了殲滅了蒙古的先鋒部隊、燒了南陽糧倉,最後還需要在亂軍之前出生入死,大顯神威親手擊斃「入侵者」的領袖蒙哥汗,讓蒙古退兵,解了襄陽城的危機。這樣一個英雄式的結局,也再次強化了這部小說的漢人本位基調。

《倚天屠龍記》鬆動善與惡的分際

到了《倚天屠龍記》這邊,胡漢之間的衝突越演越烈,但關於孰善孰惡的問題,卻似乎有些鬆動了。張無忌之母殷素素出身天鷹教,與正派中人有著難解的衝突。當這樣一位「邪教妖女」和名門正派的武當五俠張翠山成婚,一切衝突就此被迫攤在眼前。本來,張三丰等人在思想上就較為開放,已有了跨越這道藩籬之可能,但張翠山之死,在諸人眼中的「身敗名裂」,卻讓這些正邪之間的縫隙又更加深了。

有意思的是,在《倚天》之中,出現了大量人品低劣的「正派人士」,如恩將仇報的華山派弟子簡捷、薛公遠以及一派掌門鐵琴先生何太沖、設下連環毒計的朱武連環莊朱長齡、武烈(此二人是一燈大師弟子漁樵耕讀之後,武林血統上可說十分純正),還有害死胡青牛之妹的華山派掌門鮮于通。在張無忌幼年時,已被迫看盡這些人性醜惡,而人人都鄙之為邪教妖女的母親,在他心中卻一直是最純淨溫暖的存在(其後他對表妹蛛兒產生情愫,與對母親的依戀多少有關係)。

《倚天屠龍記》是一部探討人性能否向善的小說,除了上述的幾條主線,又如金毛獅王謝遜的悔改,青翼蝠王韋一笑從此不食人血,以及明教教眾與中原武林的大和解等,都在展示人性向善改過之可能。

不過,《倚天》雖然鬆動了善與惡的分際,試圖開啟一些討論,但最後的結論仍只能觸及到「人為善的可能性」,而非徹底打破善惡二元論的思維。

在小說中有兩大反派勢力:一個是明教(魔教);一個是蒙古政權。而魔教妖女殷素素與蒙古郡主趙敏,則分別為兩個「改邪歸正」的代表人物,一成一敗之間,形成強烈對比。

殷素素的慘死,成為張無忌畢生之痛,而這個正邪不兩立造成的缺憾,最後也必須由趙敏的「棄暗投明」來彌補。

在這故事的設定中,明教與六大門派之間的對立是可解的。明教在各地與蒙古軍開戰,協助六大門派逃出萬安寺等,是明教能夠由黑轉白最重要的籌碼。這背後的運作邏輯很簡單,只需要一個更大的反方出現,成為更巨大的威脅,原先的矛盾與衝突也就可以被解決了。

諷刺的是,武林的對立可消除,殷素素卻被逼上自刎的絕路;民族間的衝突不能解,反而讓趙敏能夠果斷切割,犧牲自己的所有身分認同,成全張無忌與漢人的忠孝節義。

在這樣的設定中,除非如趙敏這般捨棄「蒙古人」的身份,否則蒙古人是永遠無可洗白的。是以自《射雕》到《倚天》三部曲,金庸確實討論了許多人性問題,但對於種族,依然停留在漢人本位之思維模式。

只是,對趙敏來說,這樣為了愛情背棄父兄之舉,是否合於故事中對於人情義理的期待,卻又不是這本小說能夠處理的議題了。

▍下篇: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武俠巨擘金庸的自我建構與解構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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