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團體不懂政治?婚姻平權爭議曝露的舊政治遺緒(下) | ​喬瑟芬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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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團體不懂政治?婚姻平權爭議曝露的舊政治遺緒(下)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上篇:同志團體不懂政治?平權爭議曝露的舊政治遺緒

同志團體與民進黨的衝突,並非只因平權議題

台灣同志運動是很特別的,因為它「管很大」。在多數國家,性別團體會專注於自身的業務倡議與遊說,但台灣的性別運動者,卻是跟民主化運動是一起成長的,在現身做同志運動之前,他們在黨外運動、農民運動、工運、野百合學運貢獻過青春,也在那些抗爭裡領悟到:身為弱勢,必須相互扶持串連,才有最大的抗爭效果;也不至在這條路上,走著走著卻忘了初衷。

多少同運前輩們也曾是民進黨的「黨外同志」,雖然民進黨現在只記得某些長老教會長輩們的革命情感受傷了,卻不記得他們,但他們還是繼續在不同位置上,堅守弱弱相挺的原則。這是為什麼再艱難,護家盟再兇猛,同志運動仍不會、也不願切割所有讓社會觀感不佳的部份,我們仍要繼續談為愛滋去汙名,我們寧可耐心的解釋為什麼遊行上有人會用裸露身體作為抗爭手段,我們不迴避性平教育裡,主軸是尊重而非禁慾。

正因「不忘櫃中孤單」(2015年同志大遊行標語),台灣的「同運份子」從不缺席任何與人權有關的抗爭,不管是反ECFA、是兩岸協議監督條例,是聲援李明哲,當婚姻平權大平台在立院外舉行集會,執政黨的提案委員們上台接受群眾感謝的同時,守在凱道300多天的巴奈也送來了祝福,而主持人說,我們沒有忘記你們。甚至在《勞基法》修法最爭議的日子裡,同志團體也沒忘記自己也是台灣勞工的身份,沒有因此就減少對行政院和執政黨的批評,更沒有因為召委林靜儀委員也支持婚姻平權,就對砍七天假與修法過程的粗暴,保持靜默。

去年12月,多個工運與社運團體不滿勞基法修惡,集結上街表達不滿。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去年12月,多個工運與社運團體不滿勞基法修惡,集結上街表達不滿。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若把歷史軸線拉得更遠,性別運動團體與民進黨的衝突,至少在當年陳水扁廢公娼的時候就已種下了因。雖然當時大家的共同目標都是打倒國民黨、後來政治立場也有藍有綠,然而和當時民進黨最耀眼、最有可能問鼎大位的政治明星撕破臉,被視為「反獨」是難以避免的。加上同志團體長期受社會排擠、位處邊緣,不得不對政黨與掌握權力者小心謹慎,以致部份獨立運動支持者心中始終存著不信任,覺得他們只是自私為一己權益,心中沒有台灣。

過去二十年,性別運動前輩和民進黨關心性別平權的委員們有過很美好、很密切的合作,推動了非常多有意義的修法。然而當民進黨逐漸壯大,全力往資本財團與保守價值靠攏,對人權原則開始妥協,與總是衝在社會前緣的社運團體發生衝突,是遲早也是必然的。因此,當執政黨有人出來說「同志讓我們很難做」的時候,他們眼裡看的、心裡想的,恐怕不只是同婚。

或許執政黨內有人期待的是,同志團體因婚姻平權的需要,該連其它政策都一起相挺,但很抱歉,台灣的同志運動不是這樣的,再冷,我們也不拿別人的血來暖自己,為了換自己的同婚就閉嘴,這是台灣同志運動從基因裡就辦不到的事。換句話說,台灣的同志運動堅持弱勢相挺、串連的原則,絕不會只因為同婚一件事讓主要政黨不開心,還有很多很多時候,我們都會因為堅持價值政治的路徑,讓執政黨、甚至在野黨也不開心。

雖然民進黨在執政成績上領先國民黨太多,可是要跟上新世代對價值政治的期待,還是顯得吃力。也難怪民調下滑、選情緊張後,民進黨寧可回頭擁抱長老教會和深綠基本盤,因為價值取向的選民再也不願含淚投票。這種政治操作顯然會加劇世代對立的惡果,民進黨內也有人深知失去下一代民心的嚴重性,只是在保衛現況以確保繼續執政的考量下,只能先寅食卯糧。

作為21世紀的台灣公民,我們應該要有識讀政治人物、政治工作者,以及與特定政黨親近人士的放話和「爆怒」背後,沒有說出口的東西是什麼:是舊怨,還是透過人情壓力的勒索?而那些包裝在看似天經地義的價值語言的背後,是否其實是舊政治裡認為「你理應跟我一國」,甚至是江湖道義式對宣誓效忠的期待?

圖/路透社
圖/路透社

台灣獨立運動要選擇舊的關係政治,還是新政治?

台灣獨立運動已努力了數十年,過去一度是最進步的觀念和政治追求,放到今日,也難免會在老一輩運動者和部份論述裡,找到一些不合時宜的尷尬。當年,民族自決蔚為顯學,國族主義與認同的塑造,是許多國家走向獨立自主的路徑,獨立運動的前輩們一邊對抗國民黨,一邊追尋著他國歷史經驗的軌跡,沒人預料到台灣會逐漸成為一個移民社會,也還沒有原住民轉型正義的觀念,更沒有今天的性別平等、分配正義、永續發展等觀念。

這並沒有什麼好苛責的,只要年輕一代的獨立運動者,能夠將多元、平等的觀點,漸漸注入獨立運動即可。只是任何領域都有的世代問題,同樣也在台灣獨立運動中出現,而能夠擠進這些組織、在相關社群佔到發言位置的年輕世代,又剛好是最沉迷於國族主義、享受其召喚出的群眾與熱情的建國路線的青年。

國族,作為父權的終極形式,即使近代不少有志者對其做出改造修正,然其創造想像共同體的方式,本質上仍是性別理論所批判跟保持距離的對象。也因此,即使「公民國族主義」一度成為熱門關鍵詞彙,仍不時有推廣獨立的論述、圖文踩到性別歧視、性羞辱的紅線。可想而知,擁護並熱切散佈這些圖文的人,和性別團體間的衝突也不曾間斷。

眼看中國一天天壯大、處處進逼,一些懷抱熱切建國理念的獨立運動者難免跟著焦慮起來。這幾年,這種焦慮不時化作與社會運動團體的衝突,因為從國際局勢與現實看來,時間似乎不站在台灣這邊,想先把「國」確立下來,再慢慢建設的部份獨立運動者,會希望所有人都先將力氣花在建國,而不要對民進黨或推行台獨運動的政黨、組織有那麼多要求。

然而,對於所謂「進步陣營」的運動者來說,眼下能改善一些人的處境,是看得到的、更是有意義的,建國可能要仰賴天時地利人和,但有些苦難和歧視,卻可以立即被停止。即使這些社會運動者多數也是獨立運動的支持者,但他們多半相信推動進步價值和人權保障,與獨立運動是不衝突的;甚至認為自己的努力,是在鞭策獨立運動的發展,走向更多元包容的路徑。

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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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上述那群被焦慮沖昏頭的獨派支持者已深陷非綠即統、「不認同我即敵人」的泥沼中,只要聽到對民進黨或是泛綠陣營的批評,都視為扯獨立運動的後腿,一旦言詞交鋒對撞,不信任的裂痕就更加大。有些獨派支持者甚而攻擊這些團體的信念是「不切實際、左膠、中國的幫兇」。

我相信他們不能代表所有支持獨立運動的人們,只是在社群自媒體的時代,這種激烈、偏鋒的言論卻更容易被關注,甚至被操作成為「獨派的聲音、為獨派發聲」。有時社群媒體上吵得大一點、兇一點,媒體跟政客也會來攪和、操弄一下,賺賺點閱率、鞏固基本盤。然而這種很快就被新事件沖刷掉的零星衝突,除在參與者心裡留下對於對手陣營的厭惡情緒、順便誕生幾個新意見領袖外,對於運動理念的擴張、傳播,或是實體運動組織的運作,恐怕沒有太實質的建樹。

過去我常疑惑,為什麼其它人不發聲而寧可被這些人代表,甚至對他們的默不作聲感到憤怒。但隨著臉書上數年不斷輪迴的大混戰,用語激烈程度和抹煞對手人格尊嚴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並且隨著觀戰群眾口味越來越重,深具歧視性的語言都能被說成是「直率敢言」,我漸漸能理解人們為什麼選擇沉默——因為即使不贊同、不願被代表的人看到這種局面,恐怕也不願意出聲捲入這種不斷內耗、又毫無尊嚴可言的泥巴戰。

但即使我們相信這類自稱獨派的聲音是少數、出不了俗稱的「社運同溫層」,那已成立政黨、政治組織在實際運作獨立運動的團體,情況是否有比較好?我並不樂觀。十月才剛盛大舉行、在國際媒體大放異彩的喜樂島大會師,反同大將彭文正是重要操盤手,長老教會大老、同時也是民視董事長的郭倍宏,則是幕後推手,除了聯席的幾個小黨成員稍微年輕一些外,核心主力成員都是俗稱的老獨派、過去政界一方之霸。

而也是同一天,異性戀男歌手的彩虹台灣旗被拒,無法帶著上台。當民進黨支持者與自稱獨派的網民們,憤怒指責同志怎麼可以說出「騙票」的言論,還說要票投國民黨、讓他們再也支持不下去的時候,喜樂島遊行那天,跟著長老教會團隊上台的,有威脅民進黨說「南台灣長老教會對綠支持已鬆動」的牧師,有跟雷倩、信望盟、國民黨坐在一起開會反對蔡英文競選政策的牧師,也有才剛穿著牧師服、打著長老教會招牌去為國民黨候選人站台,宣稱「要給民進黨一個教訓」的牧師。

身為熟悉長老教會法規的信徒,我知道這幾位牧師不能代表整個教會,但如果你是一個非教徒的同志,看到彭文正主持著各類與獨立運動有關的活動、看到羞辱尤美女委員的長老教會机姓牧師和他的反同夥伴們,在這樣的場合被奉為上賓時,難道你不會想問:那個台灣真的有把我包括在內嗎?

郭倍宏(中著西裝者)出席喜樂島聯盟「 公民公投反併吞」活動。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郭倍宏(中著西裝者)出席喜樂島聯盟「 公民公投反併吞」活動。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拋下「台獨解決一切」的幻象

這些荒謬的場景,突顯了台灣獨立運動裡,許多時候仍無法擺脫舊政治遺緒的包袱。正因為講究的是關係而非價值原則,正因為國族情感大於弱勢者的人權保障,正因為台灣優先而其它可以等,因此,反同婚、不承認基本人權的那些長老教會牧師,仍可被奉為上賓,而自己人為反同去跟國民黨聯手,就不必那麼嚴苛的質疑。一旦同志遊行讓國民黨的婚權提案委員上前導車講話,就是不知感恩、不可饒恕,連前年遊行時有零星參與者對民進黨工和委員表達《勞基法》修法的不滿的舊帳,都可以翻出來再罵一遍。

但往好處想,這齣鬧劇,也是一個讓所有支持台灣主體性的公民,重新思索要在新而獨立的國家裡放入什麼,並做出價值選擇的機會。首先,我們所想像這個「新而獨立的國家」裡,人權是有條件的,還是基本的道德底線?如果一個同志的統獨立場和政黨傾向和我們不同,我們會用公投票懲罰他,還是即使在心裡討厭他,但仍知道該屬於他的權利,還是要還給他?

再者,台灣獨立運動是否能容納、甚至邀請更多自由派、左傾、重視個人獨立性高於集體的公民們一起參與,並讓他們的聲音也能取得代表性,以確保運動的多元、發揮彼此提醒監督的功能?台灣獨立運動是否願意重新建構自己的論述基礎,歡迎那些對台灣民族主義或民族認同沒有興趣,只是基於自由和人權價值而支持的群眾?台灣獨立運動的支持者,有沒有能力在政治意識型態之外,和其它公民一起打造一個以人權價值選擇為先、具有包容度、容納多元且能順利溝通的公民社會?

花這麼大的篇幅談台灣獨立運動和性別平權間的糾葛,是為突顯並懇請所有願意走向新政治的公民,早日拋掉「台獨解決一切」的幻象。

讓我們做個大膽的假設,明年五月,世界局勢會風生水起,中國無力再威脅任何國家,台灣趁天賜良機,順利建國。終於建國了,沒有外敵了,執政者可以大方實踐承諾挺同志了!但,新的台灣國立法院,修《民法》就不需要過半立委配合了嗎?柯建銘在新台灣國,會選不上立委、當不了總召嗎?台獨大老就不會再因為信仰而以長輩之姿為難蔡英文了嗎?泛綠選民會一夜之間全都轉為支持了嗎?那我們聰明點好了,用《憲法》來保障!但新憲法不也需要國會多數以及公民投票同意嗎?

台獨大老彭明敏現身喜樂島聯盟活動。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台獨大老彭明敏現身喜樂島聯盟活動。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一旦沒有共同敵人,靠打倒什麼才會好?

民進黨二次執政後,台灣其實已陷入這樣的困境,因為大魔頭國民黨似乎氣數已盡,過去那些對進步價值的追求,也可以稍緩了,畢竟那對很多人來說,只是攻擊黨國勢力的工具,現在綠營既然全面執政,當然應以穩固本土政權為先。過去和民進黨交好的社運人士,要嘛入府入閣、進入不分區立委名單,要嘛則略顯尷尬,總覺得批重了不是,批輕了,卻要看著當時連講好的目標底線,現在都被妥協了。

顯然,獨立建國與人權保障並不是同義詞,它們之間要劃上等號,唯有透過你我今日的堅持,才有可能在那個新的共同體中,確保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存在,而你現在已經不願意包容、不願意辛苦思考、也無心去教育群眾的東西,台灣建國後也不會自動出現。失去價值方向與堅持的民心,恐怕只會擁向柯文哲式的政治人物,到時熱切嚮往獨立的台灣人,可能也要一起吃下這個惡果。

不管在法理上,這個獨立何時才能獲國際普遍承認,但唯有多數居住在台灣的人預備好、成為願意獨立思考、承擔政治責任的公民時,這個獨立才會是安穩妥當、無法再被搖撼的事。個人自由的保障,固然需要國家主權的框架來作為實踐場域,然而國家建立、成形的過程,如若沒有對政治遺緒的反思、對人權價值的堅持,這樣的國,也與空殼無異——受苦的人仍會受苦、被歧視的仍被歧視,只是既得利益者的樂園換了一個名號而已。

若是只想守住一黨的政治成果,以為靠政治力先拚完獨立就能解決一切,恐怕只會看到換了名字、夢想成真以後,所有屬於舊政治的勢力紛紛回籠,再度掌控各級資源。畢竟,獨立可是靠這些勢力才完成的,就跟花了重金才選上民意代表一樣,能不分贓、能不回饋嗎?而到那時候,沒有了國民黨、也沒有了外敵的台灣,又要靠打倒什麼才會好呢?

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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