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團體不懂政治?婚姻平權爭議曝露的舊政治遺緒(上)
這兩年來,有很多人指責同運團體推動婚姻平權的策略,是不懂政治、不聰明、得罪盟友,這些責難中,不外乎下面幾種論調:
相關的指責,其實曝露了舊政治遺緒持續霸佔台灣政壇的現況。一方面,台灣往新而獨立的國家邁進似乎更有進展、也更篤定了,但另一方面,即使政黨二次輪替了,綁樁、喬事情、搓湯圓、利益分贓的政治現實依舊,從而也限制了人權保障、社會福利建設、國家發展的同步進展。
只問關係、不問是非
過去幾年,台灣普遍表示自己對政治的最大不滿,是政治人物「只問立場(顏色)不問是非」。然而在上述第一種論調中的政治態度,卻是只有關係、沒有是非。在這裡,連政治意識型態或立場都還談不上,就只是一種關係之間的相挺與交換。但政治不是這樣的,政治涉及公共事務的,必須針對事實提出意見,並在價值原則上進行討論。
以生活實例來說,當你情感受挫、分手來找我,身為朋友時,我不必管是非,站在你這邊跟你一起臭罵對方就對了。但如果今天我是調解員或家事法庭的法官,我就得衡量雙方的權益是否都被合理顧及;前者是私領域的互動,後者就涉及到公領域,是政治。
然而舊政治的維繫,靠的卻是把前面一種私人領域人際關係的規則,堂而皇之搬到公共領域來,且理所當然的奉為「懂政治」。如今此類對同志團體的批評,不假思索引用了這種建立在「關係」之上的惡質政治文化,義正辭嚴的批評同志團體,卻缺乏對這種政治型態的反省。
就算以利益考量來檢視第一種說法,也是站不住腳的。畢竟,一個人只要願意離開政黨或特定政治立場的本位主義,必然會發現不管是爭取社會共識,還是爭取公投的選票,都需要過半的支持率,不可能只靠單一政黨,況且泛綠陣營中也有非常敵視反對同志的,試問要湊足這些票數,婚姻平權陣營要去哪裡補?泛藍也有年輕族群,不管我們對他們的政治意識型態評價如何,但只要他們願意在這件事上給予支持,婚姻平權陣營沒有理由不以善意回應,我們不可能說:「抱歉,顏色不對,不要你們的票。」
就算法案通過以後,持續推動並教育社會不再歧視的工程,有越多人一起努力當然越好。為什麼我們不能在繼續爭辯政治意識型態的同時,一起合作提供更多人權的基本保障?只要有人願意一起守護性平教育,在那些我們打不進去、更保守的人際社群持續溝通,老實說,同志社群沒有不樂見的理由。
退一步說,若執政黨自以婚姻平權當作競選承諾至今,始終表達溫和但堅定相挺之意,婚姻平權陣營也可以考慮不要藍營的任何一張選票,但執政黨顯然有難處、也給不了這樣的支持,最後還任局面走到公投對決。
再更退一步,如果當時漂亮勝選的新國會裡,尤美女委員有足夠的支持,也沒有高層想要把社會反彈的風險分散一點給國民黨,順便營造「社會共識」的企圖,民進黨自己就可以湊足提案人數然後下令甲動,把人權成績一肩獨攬了,許毓仁還有機會列名共同提案立委嗎?
許毓仁或許對國民黨在此事的態度束手無策,但他身為立院新手、要倚仗高層垂愛才會有下一屆的不分區,一路不畏自己黨內強大壓力,堅持力挺下來,光就這一點仍值得敬重,同志族群連這點都感念在心,何況是面對努力多年的蕭美琴、鄭麗君、段宜康等委員。許毓仁和尤美女兩位委員的合作,也昭示了一個新政治的可能性:即使在對立的政治意識型態下,仍然能就人的價值與尊嚴議題達成共識,所謂「政治是妥協的藝術」,是用在此處,而非將對價值的堅持當作偏激,要求其退讓,還美其名為務實。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
政治是透過合法的程序,來協商、決定一群共同生活在一起的公民的所有事務。這樣的過程,的確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但即使政治並非為了百分百滿足所有期待值,也絕對不是「各退一步」的鄉愿妥協,而是在堅守基本原則下,允許不同意識型態、立場、意見,基於事實交鋒,在充份辯論與相互理解後,找到作法上的折衝。不管在任何民主政治的理論中,這個折衝絕對不包括對基本人權這類價值性原則的妥協,更不該用價值性原則,去交換社會觀感;婚姻平權討論至今,所謂「社會共識」不過是一群人的情感受到傷害用來阻擋他人權益的藉口。
婚姻平權同時肩負基本人權保障與消除歧視的重責大任,特別以前者而言,在法治國內是沒有任何其他原則可與之競爭的。這種對價值性原則的堅持,本該是政治工作者最起碼的道德底線,而不是去教訓弱勢方「不該妄想一步到位」。這種對妥協的要求,從來都是檢討弱勢者,而非批判握有權力者究竟是順從了誰的利益、情感。
事實是,「雙方各退一步」,從來就不是公平的解方。歷史告訴我們,這種「妥協」,總是強者壓著弱者後退一步,然後以施捨姿態要求尊嚴盡失者謝主隆恩,這樣的「進步」雖然看似前進,同時卻也持續累積著不同族群之間新的問題和仇恨。若我們真心渴望一個更健全的民主社會,就該從此刻、從自身開始戒除這種不問價值、只想看雙方各退一步、把堅持價值當偏激的習慣,重新學習以事實、原則和開放辯論,來營造新的政治文化。
新政治若不從現在、不從我們自己開始,那要等到什麼時候?特別是婚姻平權不像經濟、能源、政府開放等更複雜、資源更不平等的議題,是今日趨複雜的民主考驗中難得單純、沒有模糊地帶的人權價值議題,用來作為新政治文化的起始,再適合不過。
一個新政治文化的形成沒有捷徑,公共議題裡也不存在遠離砲火的道德高地,如果我們容讓自己一再退守回「中立理性客觀」的泡泡幻像裡,使社會發生質變的對話就不會發生,而有品質的公眾溝通也會持續求之而不可得,政治勢必繼續在觀感中打轉,而無法進階到價值原則辯論,也無法突破關係政治的昏懵,以及因為關係衍生的派系,因爭奪資源和話語權形成的內耗。
不是推出年輕候選人、讓小黨進入地方與中央的議會,台灣就會自動變成新政治了。舊政治的文化,不會隨著老一輩逝去凋零而消失,一旦年輕世代也嘗到了關係政治的甜頭,少有人不受誘惑的,就連很勉力撐著運作的社運圈,都難以避免關係政治與派系造成的問題。
關於草根經營的想像
圍繞著同志團體策略的批評,不外乎「不懂政治、不知好歹、不接地氣」。(參1、參2、參3、參4)。
必須承認,所有關於經營「人」,特別是經營關係的事,一直是所謂進步團體的弱項,這是事實。但同志團體的社群服務和社群支持,其實都做的非常好,只是資源和人力都不夠,不足以讓同志們跨出社群之外。再者,自栩進步、嚮往自由的人,的確有不喜歡管人閒事、也不愛被約束的傾向,只能遇事結盟,往來重心都在「解決一件事」,沒有動機或時間去建立情感連結,和衍生出的支持關係,多半也缺乏「傳教士」般的熱情要去宣揚自身信念,覺得人得自己選擇、自己體會。這的確是公投之後,我們持續面對社會歧視與性平教育的長期抗戰時,需要思考的困境。
然而,談到組織動員、談到草根,得先回答的是:你想像的草根是什麼?草根的目的是為了展現動員力,還是透過長久耕耘完成典範轉移、更新整個社會的價值作業系統?如果說草根就是經營基層,那麼國民黨過去透過村里長、農漁會綁樁,夠不夠草根?鄉鎮市議會代表消紅單、跑紅白帖、解決土地變更,夠不夠草根?這些都是草根,但這些是我們要的草根嗎?
另外一個草根的範例,是像教會這樣的信仰群體。教會本質上是眷村互助精神的放大版,特別在台灣這樣一個社福建設不彰、社會安全網縫隙又大到一頭牛都足以掉下去的環境裡,這種人與人之間緊密連結的社群,既能提供歸屬感與認同感(信仰),又能提供最實際的人際支持互助,當然具有巨大的吸引力。過去有人戲稱北歐社會福利國家,是從出生到死亡,人生一切大事都有政府包辦,而在社福建設不足的國家裡,靠的就是教會這樣的宗教團體來補足。宗教團體的壯大首先是靠著務實的社會功能而來,沒有健全的社會福利,又想減低宗教團體擁資源逼政,幾乎是緣木求魚。
對一個年輕的母親來說,政府沒有提供好的、足夠的託育,沒關係,教會的媽媽們會組成日間顧小孩的支持團體彼此幫忙,然後輪流去買菜、跑銀行、處理家務。偏鄉沒有安親班、學校沒有課後輔導,沒關係,來教會吧,讓教會照顧孩子,還經常找來老師免費教英文、教畫畫。有的教會老人服務做到風雨無阻的送餐、接送年長者來參與教會活動,為社區長者開辦松齡大學,兒女加班忙事業沒空,那教會來陪伴他們。很多地方宮廟也是這樣在照顧鄉里跟年輕人的,有好長一段時間,國民黨在偏鄉的黨部,也曾扮演過這種村里活動中心的功能,現在統促黨似乎也加入了。
這樣的人際紐帶展現在社會關係上,就是生意的盟友與人脈,就是村里地方資源建設的分配平台。在這個平台上,人與人之間是關係與利益的結合,而非價值理念;關係政治,就是這種草根經營的放大版。是,這非常有效、黏著力超高、動員起來無往不利,但這樣的團體靠的是領導班子的威權獨斷,與信徒們自願放棄思辯、投以高度順從來維繫的。就算台灣的同志團體能做到,但那會是一個讓台灣的民主政治更健康的草根經營方式嗎?
下次再聽到同運「不夠草根」的評語時,不妨追問對方想像的草根是什麼樣子?如果是傳統舊政治那樣的草根,他樂意嗎?但如果不走那條路,又要怎麼樣完成想像中可以動員基層鄰里、喊水就結凍的力量?他覺得台灣社會已經友善到同志隨時可以在鄰里大方出櫃,去談自己的成長經驗與認同是怎麼形成的嗎?如果兩者都知道走不通,又怎能把宗教動員或社區營造的期待,直接套在同志團體身上呢?
草根的確是正確且必要的方向,而靠理念價值成軍又能提供人際支持的團體,也並非不可能,像親子共學、主婦聯盟合作社等已有成功經驗。另外,婚姻平權小蜜蜂與平權公投志工們,雖在短時間內成軍、被迫成長、但一路跌跌撞撞走來,也非一無所得。在公投之後,我們的確必須設法將這樣的經驗複製、擴大到更多關心社會的人當中。
「草根」與「草根運動(培力)」是不同的,在價值取向上不同,作法和時間也不同。人際連結的確能夠增強草根動員力量,但若沒有鼓勵思辯的內部文化平衡,很快就會重演舊政治,或因爭奪資源陷入內耗。草根運動無法速食廉價的複製,台灣民主化不過三十年,來不及「草根」的何只同志團體?但同志們已在起步,反而是這些批評者,有意願、有能力開拓新的草根運動,回應青年世代對於新政治的呼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