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場即道場:鈴木一朗的「武士野球道」
3000安打
8月8日,對日本人來說可是個五味雜陳的日子,今上天皇明仁宣布,因為年事已高,加上病痛纏身,表達希望能在生前退位的強烈意願。此話一出,許多日本人都表示諒解,但也很可惜這位親民十足的天皇,將會愈來愈淡出螢光幕前。此外,日本棒球界有如「今上天皇級」的鈴木一朗,也於當日擊出個人於美國職棒大聯盟的3000安,還是隻三壘打,成為第30位達成此成就的人。這位27歲才正式從大聯盟出道,以16年的時光達成大聯盟3000安打紀錄的東瀛棒球武士,不只沸騰日本,同樣也讓美國人著迷。
有關於鈴木一朗的事蹟,或許早就不用多提。從忍者般的跑壘、靈巧打擊、一球入魂的雷射肩外,生活態度也是廣為媒體所傳誦。鈴木一朗在大聯盟的活躍與態度,每每超越了美國傳媒與球迷的認知。更無與倫比的是,一朗身為棒球員驚人的自制力與意志力,以及打擊前始終如一地指向球場中外野記分板,看一朗打球,也是在欣賞一種獨有的人格特質。一朗成功之後,也更加深了美國對日本打者市場的開發,如松井秀喜、松井稼頭央、岩村明憲等也先後隨著一朗腳步赴美取經。
鈴木一朗生活規律,早也不是新聞。每天一定要吃太太做的咖哩飯,不斷用同一款腳底按摩機,就算是客場的比賽也要帶在身上。固定時間做固定分量的訓練,加上他在媒體前沉默寡言,不該說話的場合絕對不說話,生活也極度無慾。日本主播曾在節目專訪檢視鈴木一朗的行李時,還忍不住爆了一句「很乏味的行李」,鈴木一朗雖然片刻有點不悅,但還是苦笑回應:「是啊,是很乏味」。
讓美日,甚至全世界棒球界為之瘋狂的鈴木一朗,之所以能成功,從媒體界到出版界,無不希望可以得出一個論調來分析。但追根究柢,鈴木一朗就是個極度專心致志「一心不亂」的最好象徵,只要擁有這樣的人格特質,在各行各業幾乎可以無往不利。美國人眼中,他是位專心致志的棒球武士,遵循著日本千年而來的武士道精神,投注在棒球身上。日本的棒球作家楊順行,在一朗3000安後,回顧了1995年一朗受訪的經驗,21年前的鈴木一朗,人格特質就已經超然成熟。
一心不亂
「我不是上班族啊,我的同期朋友們整天西裝筆挺地去公司上班,但我跟他們不同。」這是當年鈴木一朗受訪時劈頭先說的。當時一朗在前一年1994年賽季時,僅是職業生涯的第3年就拿下洋聯史上最高3成85打擊率,也創下210安打紀錄,拿下MVP。當年日本全國都在瘋一朗,「一朗」還成為年度最佳流行語,連當時的總理大臣都會模仿他的打擊姿勢。
不過當時一朗談到獨有的「鐘擺式」打擊姿勢時,當初卻也不是那麼被看好。該訪問中,一朗就提及在入團歐力士第一年秋訓時,曾經跟一位教練起過爭執。該教練跟他說:「你的打擊方式根本邪魔歪道,趕快聽從我的方式來改正」。棒球新人被命令矯正打擊姿勢,通常都會被迫接受,但當時一朗並沒有聽,就這樣來到了93年賽季。隨後那位教練在季中,又跑來跟他說「你怎麼沒有聽我的話改姿勢」時,一朗回他說「打擊讓我自己來調整就好」。
當時一朗說:「教練是每一年都有可能被更換的人吧?要是我的選手生涯不斷碰到許多教練,又要跟著每位教練調整改變自己,那永遠不會確立真正的自我。想通以後,那我就只想按照我的方式打棒球了。」一朗又說「上班族的話就是會乖乖聽上司的,但我不是上班族。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是只要按照自己的腳步努力去做就好,要對真實的自己負責。反過來說,整天『好的好的』唯唯諾諾的人,可能人際關係很好,但整天面對的只是個什麼都無法保證的世界」。很難想像,這是當時剛滿21歲的一朗會說的話。
從當時的訪問就可以看出,一朗是個自我意志相當強的人,不只對自己有自信,也相信他替自己設計的每一個腳步都是有意義的。當然以結果論來說,一朗是相當成功的人,自創鐘擺式打擊姿勢,並沒有被其他教練影響,也打出相當出色的職業生涯。球場即是他修行的道場,每當站上打擊區,跟投手對決時,就彷彿像是日本古代的劍客遭遇對手,從拔劍到對砍的瞬間,就像武士在對峙般緊張刺激。也不難想像美國人對一朗「武士棒球」的喜愛。
菊與球棒
談到武士道,最有名的莫過於《菊與刀》(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這部美國作家露絲・潘乃德,研究二次大戰時日本民族性的名作,當時這部作品剖析了二戰時期為何日本民族對天皇視死如歸,犧牲奉獻的精神。其實內容不外乎是日本傳統武士道,在接收西洋文化之後,又重新內化成新的武士道思維。而同樣在1983年,美國作家兼記者Robert Whiting也發表著作《菊與球棒》(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bat: The game Japanese play),並隨隊跟著讀賣巨人軍採訪秋訓,探討日本棒球相當武士道的一面。
當時讓Whiting好奇的是,棒球這個美國運動,從明治開國以後傳進日本,但是卻在短短數十年間,迅速內化成一種「日本式」的運動,但是籃球、足球、橄欖球、網球傳入後,卻還是維持相當西式的作法。Robert Whiting跟著巨人隊的王貞治、張本勳、堀內恆夫等選手實地採訪一段時日,發現堀內恆夫維持著早上去跑神社樓梯的習慣,王貞治在練揮棒之餘不忘練習劍道,就連韓裔的張本勳,從小接受日式教育下,也都是以嚴格的規律練打,還會發出「嚇啊」的一聲。晚上時,全體隊員會穿著和服,由隊長帶領大家以跪坐姿檢討一天的練習。
傳統武士道講求意志力、自制力還有禮節。而當時的Robert Whiting就是觀察到了這些獨有的武士道特質,內化在棒球這個運動項目中。從棒球傳入日本以後,傳統日本私塾的武德教育,似乎也無形間轉移到棒球身上,揮棒練習就像揮劍練習,跑步訓練就像階梯攀爬。其中,棒球特有的「對決性」,也無形間讓武士對決的特性顯現出來。許多美式運動是由英式運動改制而來,其中增加了許多「暫停」因素。棒球不同於多半的動態運動,在球投出去之前,一切都是靜止的,當靜止的時候,就是意志力的對決。
也因此,對決的意志力往往佔據棒球比賽很重要的部分,有時候比賽不是肉體先倒、而是意志力先倒,最後球隊就會兵敗如山倒。美國大聯盟細分很多層級,從新人聯盟一路到大聯盟,但是很少看到18歲被選進去的球員立刻升大聯盟,因為往往心智成熟度跟意志力還沒有完全磨練,面對比自己大十多歲的前輩選手,對決意志力往往鬥不過老球皮。如果貿然打高階層比賽,只會加速年輕球員信心瓦解,因此農場培養相當重要,往往五年甚至七年上大聯盟的大有人在。不像籃球與足球,因為一直呈現在動態的肢體對抗,因此年輕球員相對吃香,也比較早能夠「出人頭地」。
武士棒球
回到1995年時的那篇專訪,當時鈴木一朗回顧起自己的高中生涯時,也是受到了大量的訓練,但提到高中教練,一朗則是認為對於意志力跟禮儀的訓練最為深刻。「打擊練習前一定會鞠躬後大聲喊『麻煩您了!』,結束後也會鞠躬大喊『感謝您了!』」,談到這個禮節,一朗說「就像你身體的一部分了」;而談到意志力,一朗說專心致志是一定要的,一直以來他說話一定會專注看著對方,即使高中被前輩罵的狗血淋頭,同屆的連學長的臉都不敢看時,他也會一直看著對方說「真對不起」、「是,我會改進」,但也曾被學長罵「你那什麼眼神?」。
專注力一流的一朗,後來也曾發生不少軼事,在那次專訪中他就提到自己在自主訓練時,碰到當時也來自主訓練的阪神大前輩和田豐,結果一朗太過專注,一直「忽視」他,直到後來和田豐來叫他,他才意會過來。「也許有人覺得很失禮吧,說什麼注意力散漫,不會察言觀色之類的,我可是一點都不在乎」。一朗又反問:「我覺得那種走在路上,一直不斷打量別人的人,才是絕對失禮的吧?專心做好自己眼前的事不是最重要的嗎?」。
也因此,在那篇專訪中,一朗數度提到進退得宜的禮節,有屌兒啷噹的人拿球給他說「幫我簽名!」,簽完後一句謝謝也不說的球迷,會被一朗當場糾正,因為這樣的人「沒資格喜歡棒球」。這樣的武士道訓練方式,不只訓練至今可能數千萬的日本球兒,也無形間影響了台灣的棒球教育。但經過二戰後70年以來,台灣老一輩傳承下來的精神也漸漸流失,保存下來的則是傳統嚴格打罵教育,但對於禮儀人格以及意志力的培養,現在已不再明顯。
如今,鈴木一朗的3000安,不只是證明亞洲選手的實力,更再度印證一朗長久以來堅強的意志力與自制力始終於一,在相對燈紅酒綠的美國大聯盟中,還是保持一貫姿態,實行他的「球場即道場」的棒球武士修煉人生。
也許在美國人眼中,一朗讓他們得以窺探日本武士道的神秘感並滿足其好奇心,但反過來說,一朗也是貫徹這些信念最徹底的日本棒球人,從21年前,當時剛滿21歲的他來說,就已經可以看到他在棒球事業上一定會成功的人格了。
*本文部分內容經過日本作家楊順行授權同意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