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以恩、廖英雁/硬賜仿匾耽誤文史?澎湖西嶼彈藥本庫的重生與惋惜
整個澎湖,都「火」起來了!
4月份開始到6月,又是離島澎湖的盛會「花火節」。只是今(2021)年有點特別,在花火升空前幾天,澎湖官方已讓全台不少關心文資的網友發火,而導火線竟然是一塊黑底金字的「銅牆鐵壁」匾。
事件要從當地日治時期興建的「西嶼彈藥本庫」說起:澎湖縣政府從2010年起對其展開調查與保存,十年來耗資6,000多萬,終於修復西嶼彈藥本庫的一座土窟式清涼彈藥庫、一座洞窟式單窟乾燥彈藥庫、一座洞窟式雙窟乾燥彈藥庫,並在2021年4月13日搶在觀光季前夕對外開放,盛大揭碑。
不料一塊懸在洞窟入口的「銅牆鐵壁」匾額,一亮相就讓外界嚇呆了:電腦繕打細字標楷體、不留天地、塞滿兩邊,醜到當地人議論紛紛,臉書文史社團則有網友以國軍「東引醫院」、「毋忘在莒」等石碑為對比強烈抨擊。文史作家甘記豪(《台灣大空襲》作者之一)也挖苦「沒寫那四個字是會死逆?」澎湖議長更痛批這是「缺乏美感」。
西嶼彈藥本庫修復重生,可見相關單位的用心,但匾額意外引來的撻伐,恐怕要好一陣子才能平息。更令人惋惜的是模糊焦點,大眾反而鮮少發現,園區的軍事文化資訊不足、甚至有所誤導。才開放不到半個月,已經出現不少錯誤報導。
昔日軍方「賜名」又贈匾,今日公部門直接「仿匾」
澎湖縣西嶼彈藥本庫對外開放,首先不能自圓其說的,就是「銅牆鐵壁」匾,與官方以「銅牆鐵壁」稱之。從日本「亞洲歷史資料中心」檔案、國立國會圖書館《澎湖島要塞築城史》來看,日本陸軍在1899(明治32)年間編成的〈澎湖島要塞防禦要領書〉,已規劃在澎湖島要塞建立五座彈藥本庫(而不是當地官方現在宣稱的四大彈藥庫),西嶼(別稱:漁翁島)也列名其中。因此史料裡可見漁翁島(臨時)彈藥本庫、西嶼彈藥本庫、土窟式彈藥庫、清涼彈藥庫等名稱,就是沒有「銅牆鐵壁」的說法。
奇怪的是,2010年1月監察委員李炳南、余騰芳、周陽山到澎湖視察時,西嶼彈藥本庫的洞窟式彈藥庫入口已赫然可見木質「銅牆鐵壁」匾,字體為電腦繕打毛楷體,儘管無人知曉這是誰製作的,但「銅牆鐵壁」之名從此不脛而走。後來此匾因不明原因撤下。未料2021年4月澎湖縣政府揭碑時,又出現了另一塊相似但不同的匾。
針對外界質疑,曾有澎湖文資委員私下抱怨這就跟廟宇修復一樣,要錨定在哪個時期保存修復見仁見智。但持平地說,整起事件脈絡更像是:軍方「近年」自行懸掛一塊與彈藥庫歷史「無關」的匾額,之後撤下就不知去向,到了園區開放前夕,澎湖縣政府才趕製一塊仿匾掛上去。那麼,如今官方強加的「銅牆鐵壁」四字,能代表西嶼彈藥本庫將近百年的軍事文化嗎?這是尊重「歷史」,還是尊重「官場酬答與剪綵文化」?
重要解密資料,澎湖縣官方沒調到
澎湖官方如果要談西嶼彈藥本庫歷史,又要顧及國軍視角,不妨調閱1946年的《日本陸軍物資接收目錄》(澎湖地區)檔案,其中一張要圖清楚顯示:
1945年國軍接收日軍投降物資時,雙方將西嶼彈藥本庫稱為「牛心灣彈藥集積所」,在此地移交日本陸軍五七部隊(重砲兵第十二聯隊)、五四部隊(獨立步兵第五六四大隊)上繳的彈藥。其中單窟式洞窟彈藥庫稱為「一號洞窟」,雙窟式洞窟彈藥庫則是「二、三號洞窟」。
這才是兩國軍方的正式紀錄。
從上述檔案可知,1945年國軍接收日軍投降物資時,光是在西嶼彈藥本庫的雙窟式彈藥庫,就有重砲兵第十二聯隊的三八式野砲榴彈1,200枚、尖銳彈300枚、四五式十五加榴彈35枚與尖銳彈15枚及藥筒50顆、七糎七步槍普通實包彈24,000發、六糎五步槍普通實包彈1,440發、手榴彈270顆、二十五糎彈藥1,000發,與反戰車用的「二キロ円錐爆雷」30個,和各種砲兵用的信管、藥包、爆管。
同樣在雙窟式彈藥庫,也可看到獨立步兵第五六四大隊上繳的九二式步兵砲彈2,000枚、八九式重擲彈筒榴彈7,442枚、七糎七步槍普通實包20,000發與徹甲實包彈3,600發、六糎五步槍普通實包彈11,793發,以及手榴彈3,993顆等等。假如再把日軍當時陳列在單窟式彈藥庫、土窟式彈藥庫的彈藥列出來,這份清單還會更長。
這件檔案之所以重要,在於補足了澎湖縣官方研究的歷史缺漏,更指出了:如今的土窟式彈藥庫建築,在日軍投降時被列為「砲側庫」或「砲具庫」(儲存量為一到二門火砲的彈藥),卻不是什麼「本庫」(儲存量為一整個要塞的彈藥);而圖資左下角標示的兩棟「彈丸本庫」,對照目前西嶼彈藥本庫園區地圖可知,它們的基址並不在開放範圍內,而是在牛心灣軍方管制區裡。
換言之——到西嶼彈藥本庫園區,看的可能根本不是現今所宣稱的彈丸本庫。目前修復的土窟式彈藥庫、洞窟式彈藥庫,可能並非真正的日治時期彈丸本庫。這顯示西嶼彈藥本庫的歷史沿革,遠比既有的調查還來得豐富,值得澎湖官方滾動式修正。
解說應該淺顯,科普成分宜充實
澎湖官方不僅可能把日治西嶼彈藥本庫錯封為「銅牆鐵壁」,專有名詞的科普也有待充實。例如:何謂土窟式彈藥庫、洞窟式彈藥庫?為何前者叫清涼彈藥庫,後者叫乾燥彈藥庫?為何兩種庫房存放的物品有別?黑火藥、無煙火藥、黃色炸藥是什麼?這些都該以淺顯的語言說明,而非堆砌大量文字,增加理解困擾。
簡單而言,火藥與炸藥不同。傳統砲彈、槍彈能飛出砲膛,靠的是底火(點火藥)引燃「推進藥」;而爆炸殺敵,是藉由引信(起爆藥)引爆彈頭(warhead)填裝的「炸藥」。早期各個階段都是依靠有煙火藥(黑火藥),後來則演變為無煙火藥做推進藥,再搭配各種起爆藥與高性能炸藥,黑火藥則退居點火藥。而黑火藥主成分為硝酸鉀、硫磺跟木炭,根據配方不同而有混合比例差異,但燃燒時都有明顯煙霧、爆炸速度僅每秒400公尺,又容易被誘爆,更常受潮失靈。
舉一則流傳在澎湖的神蹟為例:1885年清法戰爭,法軍攻澎時,居民逃往頂山(白沙),遭遇法軍砲擊,情急下向城隍爺禱告,突然天降大雨,砲彈也奇蹟似的沒有爆炸,事後澎湖通判程邦基便向光緒皇帝上奏摺,敕封文澳城隍廟一面「功存捍衛」匾額。但由此推敲就知道,法軍砲彈不爆炸,應是因為黑火藥受潮了。
正因黑火藥缺點多多,所以19世紀後半葉,以硝化纖維(Nitrocellulose, NC)為主成分的無煙火藥一出現,就成為推進藥的新寵兒。硝化纖維即使遇水也能起爆,且爆速達每秒700公尺,能讓彈藥的彈道更平直、威力更大,自然廣泛裝備在1880年代以後出現的彈藥裡,還衍生出混合硝化甘油的雙基火藥、混合硝化甘油與硝基胍的三基火藥。日本陸軍1917(大正6)年出版的《野戦砲兵火工教程》則記錄了一號方形藥、一號帶狀藥等等無煙火藥。
不過,硝化纖維容易在長期高溫下達到燃點,囤儲仍有風險,所以《野戦砲兵火工教程》就明訂無煙火藥必須存放於清涼彈藥庫,並予以架高,避免高溫造成火藥堆熱分解與自燃爆炸。而澎湖西嶼的土窟式彈藥庫,為地面建築,依山傍海,選定減少西曬的坐向,四周築起高高的避彈土壘(即土窟名稱的由來),設計強調通風對流、自然降溫,並在頂部設置避雷針,正是清涼彈藥庫的典範。
《野戦砲兵火工教程》也提醒彈藥人員,比起硝化纖維,黃色炸藥會跟鐵、鋼、銅等金屬反應生成易爆的化合物,更加危險,必須和黑火藥同樣以乾燥式彈藥庫儲存,架高存放。這又是何來呢?
其實真正的黃色炸藥,不是大眾習稱的TNT(三硝基甲苯,C7H5N3O6,棕色炸藥),而是日本在19世紀末研發成功,以苦味酸(C6H3N3O7)為主成分的強力炸藥,其威力驚人、燃燒時有劇毒黃色煙霧,也是日本聯合艦隊在甲午戰爭擊敗清朝北洋水師的秘密。可惜苦味酸容易與彈體金屬反應,生成對熱、震動更加敏感易爆的苦味酸鹽,時常發生意外傷亡。
比如澎湖於1908年在風櫃外海的「松島號」軍艦爆炸沉沒意外,常是今日觀光導覽加油添醋的傳說來源,但成因更可能是砲彈內包覆黃色炸藥的蠟封破裂、炸藥粉末溢出,跟彈殼內壁的金屬反應生成苦味酸鹽,才催生了自燃與彈藥庫殉爆。
黃色炸藥是利器,也是噩夢,不能受潮、不能接觸金屬或高溫,更怕電磁脈衝,日軍只好一面加強安全守則,一面提升彈藥倉儲科技。澎湖西嶼彈藥本庫1935、1936年竣工的洞窟式乾燥彈藥庫(一座單窟、兩座雙窟),就是成果之一:先依傍山勢開鑿洞穴,在洞內另砌一個混凝土內庫,中間保有空隙,再於內庫牆體貼滿銅片做成「法拉第籠」隔絕電磁脈衝,地板則塗抹多層瀝青,輔以通風送氣(乾燥劑)設施、內外庫氣密門,形成恆溫恆濕、足以深藏炸藥的環境。於是,當彈藥士兵定期隔著氣密門與圓窗遙望庫內溫溼計的讀數時,竟似應驗了尼采的名言:
當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凝視著你。
錯誤的官方解說與媒體報導
西嶼彈藥本庫4月開放以來,另一個遺憾在於錯誤報導充斥,而官方也未能分辨,甚至帶頭犯錯。例如有網友反映「西嶼彈藥本庫的創建」展示板,第一句便誤植誤譯「清日戰爭清廷戰敗後設澎湖島要塞」(After losing the Sino-Japanese War, the Qing court decided to fortify Penghu Archipelago):明明是日本在1895年3月攻佔澎湖後設立澎湖島要塞,怎麼變成「打輸戰爭的清朝加強澎湖防務」?
官方解說都「缺乏歷史感」了,媒體自然跟著歪樓。比如《民視新聞》以〈一探二戰日本自殺部隊彈庫〉為標題製作新聞(2021.04.17),當地《貝傳媒》更宣稱「銅牆鐵壁背後卻與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敢死隊震洋特攻隊(與神風特攻隊齊名),有著感人的故事」(2021.04.15)。這些都是貽笑大方的錯誤。
上述錯誤報導的靈感或誤會,可能來自澎湖官方在西嶼彈藥本庫園區內播放的「震洋特攻隊」影片。問題是「震洋」是二戰末期才出現的自殺快艇部隊,軍種為海軍;震洋第二十五隊於1945年初才抵達澎湖、被派往西嶼牛心灣海濱趕工興造隧道,又在6月因應沖繩登陸作戰而移防基隆,但並沒有任何實戰紀錄。
至於西嶼彈藥本庫,不但位於較內陸的山坳裡,早在日治初期就開始經營,1945年間的駐軍軍種也是陸軍,分別為獨立混成第七十五旅團的重砲兵第十二聯隊第一中隊(中隊長藤吉知武大尉),和獨立步兵第五六四大隊(大隊長菅野利三郎大尉)。鑒於日本舊陸軍與海軍長期各行其是,也不互相隸屬,彈藥本庫與震洋特攻隊很難有互動,最多只是「短期鄰居」而已。
其實澎湖官方到媒體想要找到「感人至深」的「戰鬥文藝」,並非無跡可循。在西嶼彈藥本庫南方「東鼻頭」高地,日本海軍設立的「小頭角」防空砲台,就有實戰紀錄,從馬公特別根據地隊的〈對空戰鬥詳報〉裡就可找到。但它同樣與陸軍的彈藥庫各自獨立,不宜混為一談。
結語:軟硬體兼具,才能說好文史故事
澎湖雖是離島,卻因其歷史上的軍事價值,留下不少遺跡。澎湖縣政府從2010年起,對日治時期西嶼彈藥本庫進行調查、修復,列為縣定古蹟,再開放觀光,不像屏東縣讓光電業者破壞珍貴的日治「石頭營」要塞。十年來的堅持與苦心,值得肯定。
但惋惜的是,這座園區從修復到開放,竟因一面仿匾,暴露了「把強行取名當成尊重歷史」的賜名陋習,與「不問美感只求有匾」的剪綵文化。園區的歷史脈絡、解說資料,乃至與周邊軍事設施的關係,調研迄今也有很大進步空間。而現有的調查成果,隨著新的史料出現,也宜持續修訂,不應就此故步自封,放任傳說與錯誤流竄,這與初衷是背道而馳的——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澎湖人,西嶼彈藥本庫正是一個引人深思例子:透過古蹟修復留給後世的,除了金光閃閃的外殼,是否也應包括信實的文史內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