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宇婷／名為認識台灣，實為純自拍的展覽？談「Gaki Hip」與PUA爭議

特約作者 13 Apr, 2022

（※ 文：謝宇婷，台北藝術大學博物館研究所碩士，斜槓美術館員，策展也編雜誌。）

一片粉紅的牆面，堆滿了獨角獸玩偶，大大的夾娃娃機爪子上坐著打扮俏麗的女孩，笑容燦爛的看向鏡頭。這是一張再甜美不過的照片，取景自2022年春季，以「台灣首座IG美術館」為宣傳詞的商業售票展「Gaki Hip（自己拍）」。只是猛一看會發現，牆上的螢光燈管排列的字眼是「Pickup Artist」。

三更半夜坐在床上滑IG的我，忍不住跳起來。

Pickup Artist（簡稱PUA）是在歐美約會交友圈中惡名昭彰的字眼，翻譯成中文大概就是「搭訕達人」、「勾引專家」，在英文語境中常被擅長搭訕女性的男性自詡為之，也曾以PUA理論流傳於中文語境。普遍而言，這個字眼帶有輕佻、視女性為獵物的男性霸權視線，是一個頗有爭議的字彙。

然而觀眾在拍照的當下，也許只注意到夢幻的佈景，代入了自己是夾娃娃機內玩偶的想像。但是加入了「Pickup Artist」的字眼，對照著「夾娃娃機」的設定，即便展場中沒有明確的指涉誰是Pickup Artist，但是該字詞指涉的男性凝視意味，卻讓拍照的人彷彿成為搭訕藝術家眼中的獵物。

對於使用中文的台灣觀眾，大部分人可能都不清楚它的意涵。我忍不住想著，如果拍照的人知道Pickup Artist的意思，他們還會如此雀躍的拍照嗎？如果代換為類似的中文字詞呢？如果是在英文更為普及的國家展出呢？這是在什麼樣的展出脈絡中出現的？有美國生活經驗的展覽規劃團隊為什麼選擇使用這個詞彙？¹又是在什麼情境下，觀眾拍攝了這樣的照片呢？但是當我瀏覽過各大社群平台，從youtube、Instagram、臉書、Dcard到PTT，幾乎無人指出類似的疑慮。

出於好奇心與衝動，我刷卡買了要價不菲的門票，決定親自造訪「Gaki Hip」展覽。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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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G美術館展期延長至4月30日（@gakihip）分享的貼文

「自己拍」的迪士尼式感官體驗？

出發前，我點開「Gaki Hip」展覽的官網。網站說明寫著，這是一間「全台首創的IG美術館，透過15個主題式展間的沈浸式體驗，用吃喝玩樂的全新觀展方式，帶領你以不同角度重新認識台灣。」³展名Gaki則引用日文「ガキ」，也是「乳臭未乾的小鬼頭」之意，與英文「Hip」結合，同時也有閩南語的「自己拍」的諧音趣味，是為「為貪玩的你所打造的潮流感官遊樂園」⁴。

說實在的，這介紹聽起來還不賴。畢竟，誰討厭遊樂園呢？更何況，還是標榜「台灣特色」的遊樂場。這個世界需要美術館與博物館，但也渴望迪士尼樂園與各種帶來感官與驚喜的娛樂體驗。

不過，當我4月初實際走進「Gaki Hip」展覽時，卻不免失望。相較於大型遊樂場逼真生動的造景，位於地下室的展場並沒有多華麗的佈景，而是以普通的牆面貼皮與FRP裝置為主。且從1月開展至今，地板與牆面都有清晰可見的磨損與髒污。但是螢光色系的上相牆面，加上規劃明確的拍照定位與道具，還是讓入場觀眾拍得樂此不疲。

每組觀眾的行進都由工作人員精確把關，不能任意超前也不可後退，每到一個新展間工作人員就會講解佈景的特色，多半是以極其淺顯的方式融入台灣的文化特色，譬如轉化香爐形式的棒棒糖、打翻的珍奶、復古電話亭、大型鳳梨等，一望即知，無需再多思考。展間牆面的文字相較於一般美術館更是輕鬆易懂，所有展品的意義都已經直白地告知，雖然我也沒有目睹任何一位觀眾嘗試閱讀就是了。

認識台灣？PUA的誤用？展覽的目的只有自拍

就如同展名的毫不掩飾，從頭到尾Gaki Hip並沒有要讓觀眾深刻或用心的觀看或體驗展覽，唯一的目的就是讓觀眾自拍。自拍是看展的方式也是目的，因為「我」就是最重要、最需要拍攝的展品，展覽本身與大型攝影棚或拍貼機似乎只剩下一線之隔。

看展的重點不是其過程，而是之後在社群媒體上的露出，透過框取、操弄「我」的形象，讓「我」成為被凝視、羨慕的對象。現實中的體驗有趣與否相對的無關緊要，重點是照片最終的成果，就算牆壁或地板有些許參差，反正照片看不出來。而為了達成上述目的，即便人潮不如我預期的洶湧，但等待一組一組人排隊拍出完美照片還是耗時不少，難以想像人潮洶湧時將是多麽動彈不得。甚至工作人員還會替獨自前來的觀眾拍照，彷彿不拍照，就沒有完成看展的儀式。

也或許是在這樣不假思索的情境下，文章開頭讓我難以理解的Pickup Artist夾娃娃機照片得以出現。當我在現場詢問工作人員「 Pick Up Artist」的含義，工作人員也僅是簡單的回覆，「就是夾取東西的藝術家」。展牆說明則是歡欣鼓舞的表示，「我們終於到了這個萬眾矚目的夾娃娃機展間，在這裡你不會因為想要夾任何玩具而破產，很高興你來了！」（可是現場只有一種獨角獸玩偶。）

也許策展團隊是想融入夾娃娃機做為台灣的特色之一（雖然日本似乎更為盛行悠久），也許只是單純地想要營造堆滿布偶的夢幻感，然而挪用一個爭議性的外文詞彙，不加解釋的組裝給台灣觀眾，更像是站在跨文化落差上一個充滿惡意的玩笑。如同我們看到外國朋友穿著意義不雅的中文T恤時，不禁心生憐憫；避免錯誤的傳播概念與移植，或許是展示設計中最基本的原則。

Gaki Hip作為一個標榜讓人「認識台灣」的展覽，即便不是所有人都會前去觀看展覽，然而展覽的內容卻會在社群平台上廣泛地流傳。我也在現場目睹一些外國觀眾，當熟悉Pickup Artist意涵的外國閱聽者看到觀眾與夾娃娃機、該詞彙的愉悅合照，又會有何反應呢？更為謹慎的呈現與轉譯不同語言及其文化，或許才是對觀眾與消費者真正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