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神豬爭議:當代祭祀的「首選豬」,我們要的是什麼? | 蕭文杰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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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神豬爭議:當代祭祀的「首選豬」,我們要的是什麼?

近來神豬競賽的問題引發各方爭議,尤其是在動保議題上,讓民俗圈與動保團體再次交火。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近來神豬競賽的問題引發各方爭議,尤其是在動保議題上,讓民俗圈與動保團體再次交火。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近來神豬競賽的問題引發各方爭議,尤其是在動保議題上,讓民俗圈與動保團體再次交火。而日前則有新聞指出,有民眾在國發會所設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台上提案,將矛頭指向了由國家認定、具有無形文化財民俗類文化資產身分的「褒忠亭義民節祭典」,並要求農委會等必須「終止神豬重量比賽祭祀」。

對於動保團體的反彈,客委會與文化部也紛紛做出回應,客委會發布聲明表示,「義民祭典是客家主要的信仰,神豬比賽是祭祀文化中的一環,請各界給予尊重」,也強調「尊重祭祀文化,反對虐待動物」;而另個被點名的文化部也提出說明:「文化部公告登錄『褒忠亭義民節祭典』為重要民俗,但並不包括『神豬重量比賽』。」至於農委會則允諾「會找出平衡點」。

神豬的問題造成廟方與動保團體的對抗,但是兩者的溝通不良與誤解,對於動保及民俗文化都是傷害。這也促使筆者想由「文化」,探討神豬文化該何去何從?

用大牲祭祀

「神豬」的說法,是出現在近代,筆者查閱中國古籍與日治時期的《臺灣日日新報》尚未發現有「神豬」的用字說法;日治時期,固然已經有豬的競重比賽,但是多稱為「犧牲豚」,而非「神豬」,不過人類在遠古時期,就已經有選擇「大牲」及毛色單純動物祭祀的例子。

「犧牲豚」的名稱,看似是日本文化,但在廣義的華人居住區域,遠古時期就常用「犧牲」這樣的說法,來形容祭祀用的動物。

例如「犧」,宗廟之牲也;「牲」,牛完全也。康熙字典:「色純白曰犧1,體完曰牷,牛羊豕曰牲」。「牲醴」兩字常出現在中元節等民俗祭祀中,「牲醴」最早的意思,是用來形容祭祀用的動物與酒。嚴謹的祭祀選用的動物十分謹慎,所養殖的動物需要透過占卜來決定。太牢、少牢等都是指祭祀前必須將動物圈養,選擇體型肥碩、精心飼養的動物用於祭祀是敬神習俗,也是當時的美學體現。如易經指出:「用大牲,吉」。在美學方面,把動物養的肥大,象徵的是財富或是物質美,《說文解字》「羊大為美」的說法,正是說明了選用大牲的美學思想。

被選為犧牲祭祀用的動物,光是肥大是不夠的,也必須考慮毛色整齊,色彩正確。《禮記》指出:「夏后氏,牲尚黑,殷白牡」,所以祭祀用的動物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十分寶貴。

古代畜牧養殖畢竟不是科學化,牲畜很難肥大,即使透過悉心飼養,大牲的體型還是有限;魏晉畫像磚的肥豬圖,筆者認為帶有一些誇大與想像,因為似乎太肥了;但這樣的想像,不就是人類期待養出又大又肥的豬嗎?尤其是豬肉可以提供人類蛋白質與脂肪,對於當時社會環境與條件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嘉峪關魏晉墓磚畫《屠豬圖》。 圖/來源
嘉峪關魏晉墓磚畫《屠豬圖》。 圖/來源

由犧牲豚到神豬

養大牲、養大豬的習慣也隨著移民唐山過台灣。不過渡海來台的先民,並非每人都可一帆風順,清朝官威不振, 導致台灣有三年一小亂、五年一大亂,基於捍衛一點一滴好不容易開拓的田園財產,不少先民因此戰死,村民集資興建義民廟,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而這些聚落的中元祭典,大多是聯庄制度下,採取輪值經辦。舉例來說,新竹枋寮義民廟是十五大庄組成,對於15年才能輪值到的庄頭而言,當然不能隨便,在輸人不輸陣的心態下,輪值祭典區無不卯盡全力,習俗也就延續。

依據1921年8月15日的《臺灣日日新報》紀載,該年中元祭,新竹枋寮義民祭的犧牲豚就用了700頭、山羊500頭,盛況可見一斑。到了1928年中元祭,犧牲豚數量更來到2000頭,成長幅度驚人。但是若不能了解這樣的背景,可能就把十幾年才輪值該庄頭主辦的祭典看成浪費的行為。

1921年,《臺灣日日新報》上的「犧牲豚」報導。 圖/取自《臺灣日日新報》
1921年,《臺灣日日新報》上的「犧牲豚」報導。 圖/取自《臺灣日日新報》

日本統治時代以全豬祭祀的豬隻稱為「犧牲豚」,由1911-09-19《日日新報》內容可以發現,開始有了競重競賽,且是新竹廳農會來發放獎金,最重的「犧牲豚」當年是六百三十八斤。不過「犧牲豚」採用獎金制度來鼓勵參加,背後卻是近代養殖知識的推廣。要養出又肥又大的豬,是配合獸醫術的講習,日積月累的經驗,使豬隻能達到最高的經濟效應。

不過若理解台灣史便知道,殺豬公敬神的活動其實在日本統治時代,也曾經一度被打壓。如1933年(昭和8年),新竹州便因為質疑鋪張浪費而出現廢止義民祭祭神豬活動的聲音,而殖民統治的日本人,基於推行皇民化運動,更認為殺豬公祭祀是迷信的宗教問題,甚至原本為了養肥、養大的思想,後來也被認為過於浪費飼料,妨礙農業發達、不文明、不衛生。

到了1938年(昭和13年),《新竹州時報》記載,新埔枋寮義民祭按例邀請官員致詞,日本官員即針對義民祭要求往後以糖果或水果尤佳,將節省的經費奉獻國防或社會事業。

在日本時代,日本人不理解台灣文化下,試圖要台灣人來改變這樣習俗;不過在眾多理由當中,筆者卻沒有看見虐待動物這一項理由。

二次戰後,蔣介石政權來台,民間信仰並沒有因為日本政權離去而得到改善,蔣介石為了鞏固政權,頒布多如牛毛的宗教法令,尤其是1950年代,退守台灣這塊土地的蔣家,強調「節省節約」與「勤儉建國」概念,這種氣氛下,祭祀神豬的活動可能會與蔣介石的「厲行節約,崇尚儉樸」政策牴觸。

1952年3月14日頒布的「改善民俗綱要」,本來台灣農曆7月各地不同日舉辦普度,竟然也以節儉理由,被統一成同一日,祭品也規範以清香菜果鮮花為原則,其必須用牲祭者,以豬羊一對為限,超出者甚至可能被取締。

不過被打壓的民俗宗教,想出了一條出路,以各種「愛國」為名義的動作,可以死裡逃生,繼續保有習俗。例如淡水三芝的八庄大道公,祭祀時殺豬公會在豬背上插滿國旗,避免被找麻煩。

隨著時代氣氛較為緩和,經濟逐漸成長,1970年代左右,《中國時報》出現了「神豬」的名稱,該篇文章是由台灣早期民俗研究專家施翠峰所寫,文章可以看出1970年代是養大豬習俗的復興,不過可能是飼養技術更精進,神豬重量竟然高達一千一百三十三台斤,而神豬是否在養殖過程,為了要增肥而受虐,也有小篇幅的討論。

到了2019年,神豬的飼養與比賽遭到動保團體嚴重的抨擊,對抗也每年越來越強烈,難道「賽神豬」此這個民俗活動真的一無是處嗎?而民俗與動保又該如何相互理解??

淡水三芝九年一輪的八庄大道公祭祀活動,神豬背上插滿了國旗。 圖/作者自攝
淡水三芝九年一輪的八庄大道公祭祀活動,神豬背上插滿了國旗。 圖/作者自攝

神豬與動保

豬被人類馴養後做為家畜而非寵物,自然難逃被宰殺的命運。

早期人餵養神豬,除了是為了該庄輪值外,多數養神豬者是因為跟神明還願,通常信徒為了跟義民爺等神明祈求保佑會許願,在輪值祭典前,自家便會搭建神豬專屬套房,養一隻神豬表達誠心。

而飼養神豬有許多規範,替豬按摩、有蚊帳防蚊,讓豬吃好、住好、睡好,不能任意驚動神豬,因為習俗上認為,神豬若養不好,家裡會有不好的事。而神豬在宰殺後,是必須抱持感恩的心,與親族、鄰里分享豬肉,吃豬肉也吃平安。某種程度來說,這種先投入感情細心照顧,再宰殺吃掉,其實心理感受是五味雜陳的;但有肉可吃,是動物犧牲而來的觀念留在人心,神豬肉是恭敬領受的。

當今社會,空間結構已經改變,多數人已經無法自行養豬,祭祀用的神豬只有委託交給養殖業者,因為一般人無法擁有符合衛生條件的豬舍。商業養殖場的任務是替客戶贏得大獎,客戶只有付錢,卻少了自己照顧的過程,這也導致原本的習俗本義變了。而依照動保團體說法,這些養殖場為了養出超級肥大神豬,仍有一些採取違反動保規範的方式,如下窟、灌食,使豬隻無法站立活動。

飼養「神豬」過程中採下窟方式,讓豬隻無法起身。 圖/臺灣動物社會研究會
飼養「神豬」過程中採下窟方式,讓豬隻無法起身。 圖/臺灣動物社會研究會

動保與民俗的反省

民俗不是一成不變,隨著時代觀念改變,肥豬不再是美與財富的象徵,李喬、鍾肇政等客籍文學家都曾經呼籲反省運動,但是過去即使高呼改革,也都不曾要求農委會以公權力強制介入必須「終止神豬重量比賽祭祀」。

筆者認為神豬的信仰已經式微,即是有經濟能力,現代的家庭都未必有能力來延續,在義民祭以全豬祭祀的重點已經不再是論斤論兩的重量,而是藉由祭祀,共享神豬肉(分福肉),達到家族聚會的目的,讓家族後代成員彼此認識,凝聚客家精神。而此精神是需要保留的,也是這個文化財的重點。

而沒有溝通、對話及彼此了解,就要求農委會必須「終止神豬重量比賽祭祀」,豈不是又與日本時代的殖民政府以各種方式阻撓賽豬公習俗無異?況且就算政府禁止,這些民俗活動還是會死灰復燃。更重要的是,過重的批評,反而將造成打壓民俗文化的負面觀感。

因為至今仍堅持神豬儀式者,經常是透過獻祭換取內心平安,他們是為了家人祈福,化解所謂小孩成績不好、家人事業不順、家人身體欠安……等諸多心理問題,比賽是否得獎,並非是飼養神豬最初的理由,養一頭神豬貢獻給義民爺,才是他們一生中重要的心願。

而養殖神豬的過程,若有虐待神豬,其實是動保法規執行面的問題,透過積極檢舉、或是稽查是可以嚇阻的,問題是我們的政府是否依法查察,或是因為宗教活動與動保法規的相互抵觸,導致執法上滯礙難行?

面對神豬的動保問題,冷靜的公民溝通,可能比強制「終止神豬重量比賽祭祀」來的有用。過去為何飼養犧牲豚或神豬,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將最好的最美的全豬敬獻給義民爺,在豬不容易養肥的年代,能養出一頭肥豬,的確是最好的獻禮。

如今我們不再是缺乏蛋白質、脂肪的年代,過分肥滋滋的豬,其實也非健康、完美的豬,這樣用來的全豬祭祀義民爺是否適當才是值得思考的。

隨著時代變化,沒有人願意吃受虐養大的豬,我們或許更應該強調有專人悉心照料、嚴格控管豬舍衛生、豬隻健康、豬肉品質的競賽,回到養神豬最初的感動,讓最高品質,絕對沒有口蹄疫與非洲豬瘟的豬,來成為台灣祭祀的首選豬吧。

過去為何飼養犧牲豚或神豬,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將最好的最美的全豬敬獻給義民爺。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過去為何飼養犧牲豚或神豬,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將最好的最美的全豬敬獻給義民爺。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 通常指白牛,商朝特別喜用白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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