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義明/《讓過去成為此刻》:噤聲年代,文學如何記住白色恐怖?
幾年前,緣起於《只要活著:長崎原爆後倖存者的生命故事》這本書的閱讀,走訪了長崎原爆紀念館,可想而知,這樣的空間裡收納了許多傷害與死亡的遺物,陳述了特定觀點的戰爭敘事與遺事。印象最深刻的是,原來原子彈除了有夷平一切的殺傷力之外,它還會烙印輻射光影在各式各樣的物件上,那是物理的、暴力的、欲望競逐共同留下的痕跡,也是精神、情感與身體多重創傷的證明,這些印記比鈾本身的半衰期更久長,只要人類的記憶沒有被沖洗掉,那些光影就會以各式各樣的理解被承接與再敘述。
讓文本重生:從「物件」到「事件」的方法
戰爭招致殺戮,但殺戮不必然只以戰爭的形式發生,若殺戮最終的效應可以讓多數的人沉默與臣服,甚至扭曲自我與集體記憶,那當然是威權體制所要的結果。但歷史終究會證明,也不斷地在重演這樣的劇情,為了統治與維穩一部國家機器而引來的殺戮,勢必會付出代價,因為,總是有人記得,至少,文學不會輕易放過。
由小說家胡淑雯與童偉格主編的《讓過去成為此刻:臺灣白色恐怖小說選》,正是一次最佳的展演與證明,那曾經讓許多人苦痛與暗啞的白恐歲月,不同年代、世代、性別、族群、地域的作者,都以小說這個載體,持續發聲,留下見證。
編選者在編序與四冊選本各自的導讀中,清楚說明了他們為何以這樣的架構,重組了這批文本,也解釋了每一卷所著重的議題與問題為何,甚至也交待了因篇幅與版權等等原因,無法收錄其中的小說清單。每一種文學選集,本來就不可能窮盡收納所有相關的文本,若只是這樣的目標,大概也看不出編選者獨特的眼光與史識。
在我看來,這個選本最為特別之處在於,兩位編選者是以策展的方法,將「文本」重新定位成有待閱讀者詮釋的物件,分類與分冊也是為了讓文本之間產生新的對話與共振效應,召喚出讀者更複雜的思索,視野因而擴大,意義不斷蔓延,進而在每一位閱讀者的認知地圖中長出更多可能連結的文本,如地下塊莖那樣的不斷滋生、勾連與存在。
這樣的企劃與企圖本身就是一個有別於以往文學選集的嘗試,成為一次值得討論的事件。以文學重新建構對台灣的想像與認識,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但因為《讓過去成為此刻》在轉型正義進入新階段的此時此地浮現,可以讓我們重新思索,文學是什麼?可以留住怎樣的記憶?或召喚出哪些威權體制試圖讓我們遺忘與價值錯亂的物事。
死亡的生產性
四卷選本裡,以卷一郭松棻的〈月印〉起始,卷四賴香吟的〈暮色將至〉壓後,在這兩個小說場景裡,都有關鍵角色死亡,以死亡始,以死亡終,這是巧合,還是剛好對應了白色恐怖的氣息?在那樣的年代裡,統治者不只是要取消我們做夢的能力,連做噩夢的權利都要剝奪。還好有不輕易妥協與遺忘的文學,銘刻了各種創傷,鋪排了理解這些創傷的路徑,啟動了死亡的生產性。
文本入選的考量若按照編者童偉格的說法,是一種「深沉而內省的詩學」,文本之間的順序並不以時間軸為排列,反而像是設計成每一個都能進入社會景觀與生命耗損現場的節點,隨機打開,感知文學與歷史交會的瞬間,這瞬間是小說的詩學引燃的,若要看到更深的黑暗,更揪心的細節,更遼闊的視野,你得自己去連結,去啟動文本的關聯,例如,郭松棻的〈月印〉除了引向胡淑雯在卷一的導讀所提及的〈驚婚〉之外,更會讓我想起〈草〉、〈雪盲〉、〈奔跑的母親〉,以及郭松棻因黑名單身分背負著的憂鬱的精神史與種種書寫。
從文本與歷史的對準到文本之間的對位
選本的企圖固然想要跳脫過往編年史的模式,但編輯還是貼心地在每一卷本後編制了作品、歷史與文化事件的大事記,不至於讓初入白恐歷史與書寫的讀者們走入迷霧中。
卷四「白色的賦格」所標舉的命題與選入的文本,是這次兩位編者的越界嘗試,象徵著鄉土文學重要旗手的黃春明與宋澤萊,分別是以〈蘋果的滋味〉與〈糴穀日記〉入陣,這在以往的學術認知,還未曾見過是被放在「白色恐怖」的分析框架中,不過,誠如編選者童偉格所說,這組作品是「關注遭權力系統,徵別為體系底層、或邊緣存在之人」,並且「這組對位關係,能簡要呈現『白色恐怖』做為主題,如何已從再現歷史現場,再更長程地延異、且更複雜地發展於臺灣小說書寫中。」這似乎是個很有說服力的理由。
換言之,編者想要藉由這冊作品的集結,擴大我們對白色恐怖涉入生活孔隙、形構社會運作紋理的認知視野,若此邏輯再繼續推演,仿照薩依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所示範的那樣,恐怕我們該對位閱讀的文本們,還得涉及依附在黨國體制所生產的那些文化霸權與幽靈,至今依舊漂浮在我們周遭的保守幽靈,畢竟這些都是一體之多面。
在希望與恐懼之間
經驗把自己層層摺疊,透過希望或恐懼的指示物往前或往後訴說自身,並藉由語言起始處的隱喻,不斷比較異與同、大與小、近與遠。因此,趨近某一特定經驗時刻的行動,同時牽涉到仔細綿密的查檢(貼近)與進行連結的能力(距離)。書寫動作像是一只羽毛球:一再地趨近、後退;反覆地貼靠、拉開。
——John Berger,《說故事的人》
John Berger無論是用哪一種文體在書寫,都在回應著「讓過去成為此刻」這樣的命題。意義是否當下開啟,或是一如往常的遮蔽,都涉及閱讀主體的自省意識與召喚歷史的能力。讓此刻替過去發聲,是我們重讀這四卷白色恐怖小說選可以引發的倫理承擔,那不只是恐懼的總和,更是希望的指向,這可能也是這套白色恐怖小說選最重要的意義所在,讓問題感與疼痛感帶著我們重讀這些小說,讓閱讀這樣安靜與個別的行為成為持續發生的事件。
(原文授權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原標題為「在希望與恐懼之間:評《讓過去成為此刻——台灣白色恐怖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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