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剝削太沉重」——《這裡沒有神》鏡頭下的外籍漁工 | 鳴人選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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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剝削太沉重」——《這裡沒有神》鏡頭下的外籍漁工

時報出版提供(下同)。 攝影/李阿明
時報出版提供(下同)。 攝影/李阿明

入夜後漁港轉角處的超商,旺季時人聲鼎沸,一如鄉鎮的廟埕,成為船員社交的中心。最多的是東南亞裔,也有少數南亞、非洲和大洋洲人,如同小小聯合國,各種語言都聽得到。超商內的店員,多少都會點英文,待久了的老店員,也會幾句印尼語。

超商外,一如四處可見的超商都擺有桌椅,各方人馬依國族而坐,喝酒吃食隨時可見,偶爾也有大陸人賭賭「炸金花」,計程車司機等客人時,也比比「十三張」。

兩個越南妹,更常穿梭其間,不會花枝招展主動攬客,反正老鳥心知肚明,意者自己會接觸談價碼,行情價為一炮一千元。

偶有外籍漁工喝掛席地而睡,警車停在對街一旁,防止船員打架滋事。

人潮就是錢潮,此時臺灣人也蜂擁而至,賣電話卡、換美金和收購魚獲,新住民擺攤賣賣同鄉小吃,也有幾輛發財車繞巡港岸,叫賣些吃食和冷熱飲,擴音機傳出的是道地臺語。

不知情者初來乍到,可能認為此處商機無限,但漁港人都知道,熱鬧也只有三、四個月,其他月分入夜後,漁港宛如死城,人影寥寥無幾。

超商對面的素珠自助餐店,除了做漁船的外送便當,早午餐也有臺灣顧客。我們私下都戲稱為素珠「大飯店」。

漁港以男人為主,如同大多數藍領場所,女人通常跟著熟識的人一起工作,大都為丈夫、親人或鄰居等等,工作完不會出現在漁港,特別是男人的酒攤。

自助餐店沒有老闆,只有像男人的「女」老闆素珠。在這出入的男女,也不視「她」為女人,特別是腥羶色的話語,根本不會避諱。素珠訐譙起來,俚俗和專業的各式粗話,即便男人也難望其項背。有次她在店前路邊辦尾牙時,民意代表上臺致詞,就公開盛讚她為女中豪傑,說話像男人。

一介女子在這大都為男性的場所,特別是沒父兄等男人支撐情況下,周旋五光十色人馬,能生存下來多少有幾把刷子。在這出入的男人,上至船公司老闆、生意人和各方關係人,下至販夫走卒、顧船的和有路沒厝的底層,沒有三兩撇手腕早就倒店了,還能屹立二十幾年,旺季時一天便當量高達二千多個。船員三餐就全靠便當,颱風天除夕夜照樣都要送,這和一般吃食店較不同,全年三百六十五天無休。

攝影/李阿明
攝影/李阿明

漁港有其次文化,最受歡迎的就是豪爽。豪爽有諸多定義,出手大方理所當然受歡迎,主要是在個性:海派不計較。

白天最常見的場景:一桌人圍著長桌喝酒,個個都是國畫大師,天南地北畫唬畫爛起來,足以風雲變色日月無光。從沒看過泡茶聊天,有的是從早到晚各式含酒精的飲料,常見戲碼為互相吐槽誰又被開酒駕,次慘的是自撞,最慘為肇事撞傷人。

素珠老闆生平最大志願,就是想客串一角演媽媽桑,她以一口道地紅毛港腔為傲,尾音加強重音「大」。她真的是標準的媽媽桑,根本不用「演」,我常鬧她全裸時,身體要打馬賽克,避免寫真集狂銷猛銷,因為女人從此都開始超有信心敢於出寫真集,可能還吸引日本跨國求「材」,主要虧她前不凸後不翹的身材。

工作空檔,她就是大家的媽祖「婆」,本地最受歡迎的陪酒女:「郎客倌喝什麼,她就跟著喝什麼。」完全不囉嗦,一天可以混四、五種酒以上,印象中我沒看過她吐過,最多就是趴在櫃檯後打盹。

這張臨近路邊的長桌,可坐七、八人,鎮店「主桌」,各方人馬酒聚的主戰場,日夜從沒寂寞過。夜晚幾乎是外籍漁工的聚集地,也發生過外籍漁工大打出手,監視器拍到的畫面精彩絕倫,不亞於武打片。

漁港不興論資論輩,最常聽見的是:「好野細恁刀A代志,軋林貝完全沒搞吵。」(有錢是你家的事,跟我完全沒關係。)

眾生平等?屁啦!有人就有階級,OK!

攝影/李阿明
攝影/李阿明

在這遞名片談頭銜,絕對沒人鳥你,也不搞哪行哪業或身家財產這套。酒攤中有人認識你,通常會被邀請,坐下來喝一杯湊熱鬧,不太會問東問西,反正就練酒話。

潛規則:坐下來是門學問。通常「階級」不差太多的,才會湊過去。

常出現的「丐幫」算是例外,這類人沒啥深交,就常出現只數面之緣,有人飲食喝酒時,就湊過來套交情拉關係,希望吃個免費餐酒,特別是在晚上時。

長桌會,「門當戶對」是其次,有來有往才是先決條件。像我這種顧船的,通常白天不坐在這,人輕言微安分守己,卯起來賺自己的一千元。就算被力邀坐過去,我也很安分地看酒快喝完時,知趣地溜到隔壁檳榔攤買菸酒。

有來有往,大家都沒話說,不是計較,而是營造氛圍,代表我非占便宜討酒喝之輩。

我常自嘲白天這是貴族攤,我和爸爸桑、大陸船員的夜晚攤,謂之「賤民攤」。

就路邊攤而言,花費沒多少,花不了一兩千元。「貴族攤」場合通常平等互惠,較不會讓我和阿壽獨資;打烊後的「賤民攤」,苦主大都是阿壽,我和部分大陸人也常會互請。最多的就是不認識,或跟著坐過來的大陸人,說難聽點叫吃國民黨的。咳!不對,應該改成吃「共產黨」的。

老闆娘一爽,三不五時也常請客,專打遊擊的「丐幫」除外。這類要菸要酒要吃的人,到哪都有,並非漁港特產,通常不予理會,就會無趣地走開。

夜晚長桌,大都是群聚喝點小酒,吃食和烹煮較少。偶爾我會帶野營爐具吃火鍋,或外帶食物邊吃邊喝酒。

見面三分情,準備的量再多總是不夠,因大陸船員不會獨自一人,通常過來都是一群人,熟人可能只有一兩個,準備再多永遠不夠吃喝。上道的,發現酒不夠,乖乖到隔壁超商拿一兩手啤酒。吃共產黨的才不鳥這套,反正吃喝完拍拍屁股走人,日後誰也不認識誰。

最扯的一次,我弄了鍋薑母鴨,和幾個較有互動的大陸船員聚餐。結果一群人圍上來大吃大喝,三兩下見底拍拍屁股走人,打麻將去也。原先在場的反而沒吃到什麼,我這「主人」超尷尬,只好擇日另請。

地點?當然不會在自助餐店,直接約好殺到船上吃。超低溫船通常有電有冷氣,沒必要窩在昏暗路燈下的長桌,免去不速之客的無謂困擾。

此類困擾不光是我獨有,雖說吃來吃去沒啥好計較,反正我人面不廣認識的人少,像阿壽和老闆娘在這混了一、二十年,熟人比我多的多。吃食時不叫不好意思,叫了有些人還會客氣,相當自制不會喧賓奪主,更多的是常主動靠過來,一養成習慣日後沒完沒了,甚至反客為主。

攝影/李阿明
攝影/李阿明

船進港,大都集中在一兩個月內,各船前後相差不到一兩星期,程序為卸魚、修繕和補給,歷時約二十天左右。這段靠岸期間,除了船員個人七情六欲的疏解外,也是各船船員之間的同鄉會。船員之間常有兄弟、親屬等血緣或朋友關係,通常一個拉一個。航行海上時各蹲各的「海牢」,一靠岸聚聚會互通消息拉攏感情,交流各船的狀況,也難免互相比較各船的生活條件,以及與幹部的相處情形。

同鄉之間的薪水變化不大,反正按行情走。但船上幹部的管理和態度,可能就南轅北轍了,日子過得也可能大不相同。

碰到較拚的船長,滿載的結果就是做死累死,也只能大喊Saidei!

大方點的幹部,或漁汛較差時,同樣一天二十四小時,漁工待遇情況可能完全不同,有的三餐之外,幹部給的福利會比較好,就是人人羨慕的Saigo。印象中就有一年漁獲非常差,熟識的外籍漁工回來都胖了一圈,船公司幾乎艘艘賠錢,船長等臺灣幹部都只能拿乾薪。

雇傭關係,勞資方都有責任,不否認勞方是較弱勢,但好顧主和好勞工的結合,有時確實必須靠運氣。

長桌的酒友「阿利」,曾貴為船長,年輕時桀驁不馴脾氣暴躁,曾「搞」死過兩個東南亞籍漁工,還上過新聞坐過牢。

國家地理頻道一群金毛的媒體記者,來漁港拍紀錄片,遍尋不到願意出面的船長接受採訪。媒體一直是船公司的敏感神經,見諸媒體全是血淚剝削等負面新聞,惹來所有的船公司都能閃則閃,就算正派經營的船公司也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敢大冒不諱踩雷區接受採訪?套句船公司現場的話:「生雞卵無,放雞屎有。」

只有阿利敢接受採訪,重點是,他早就不是遠洋漁船的船長了。鏡頭採用剪影和變聲處理,刻意模糊辨識度,非正式錄影時我拍了照,被死老外態度惡劣地阻止。神奇的來了,阿利開口撂英文道:「My friend!」

攝影/李阿明
攝影/李阿明

不少電影電視也常來這取景,但僅止於岸邊拍拍,或捉幾個外籍漁工當臨場演員跑跑龍套。上船拍只有一次,據爸爸桑說是透過小老闆的同學關係,還特別交代別說出去。一連拍了三晚夜戲,發電車燈光道具等陣容龐大,人數眾多。混在漁港拍照的我,當然不會錯過這「題材」,跟著上去湊湊熱鬧,還好我也是爸爸桑之一,拿的又是小型口袋機,不起眼的小人物之一,被劇組詢問時,我只說很少看到來拍電影,我隨便拍一拍純好玩,只被交代不能公布出去。

也有臺灣的記者透過朋友找我,說要來做深入的外勞剝削專題——深入你個香蕉芭樂啦!人云亦云,遠洋漁船的船員問題,不容否認存在改善空間,但就我是底層和外籍漁工鬼混的感覺,叫「剝削」太沉重。控訴太容易,實事求是挖出問題,體制內共謀勞資雙方共識,對外籍漁工才有正面幫助。

勞動條件包括薪資、仲介和環境等普遍現象,確實都有檢討的必要。但媒體嗜血性的放大少數個案,行集體意識式的排山倒海圍剿,特別是非深入性的道聽塗說,完全沒必要。

如果只是工作環境惡劣就叫「剝削」,那臺灣的藍領也可列名其中,包括我這孤苦無依的爸爸桑。

攝影/李阿明
攝影/李阿明

就有人質疑我拍的漁工照片,為什麼看不到媒體形容的「苦狀」?

我只是體制內最最底層的臺灣臨時工,無意也無能造假,接觸的就是這種面貌。

或許能解釋的原因有兩種可能:

一,我被船公司收買。可能嗎?我完完全全閃躲船公司的人員和船長等幹部,唯一能短暫接觸的「長官」,只有船公司的正式職員「現場的」,能立馬開除我的船公司基層員工。

二,可能這裡的遠洋漁船公司規模較大,比較不敢胡作非為,不像近年沿海的漁船,船老闆大都為家戶式或幾個人集資,為降低營運成本,幾千幾萬元小錢省過頭,而這通常成為見諸媒體的剝削外籍漁工素材。

漁港一直讓我覺得「自在」,所以潛意識作祟才讓我拍不出外籍漁工的悲情?

幹!身為體制中的一員,即便再微不足道,行走其間仍好處多多。而這,也是我廝混於此的動力之一,反正後中年歐吉桑的我,閒著也是閒著,有地方去,有人可以混,夠幸福了。

別人眼中的我?

關我屁事,各自對號入座囉!

※ 本文摘自《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原標題〈素珠自助餐〉。更多內容請參本書。


《這裡沒有神:漁工、爸爸桑和那些女人》
作者:李阿明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18/09/18

《這裡沒有神》書封。 圖/時報出版提供
《這裡沒有神》書封。 圖/時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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