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臺灣文學的一盞明燈——鍾肇政與《臺灣文藝》雜誌 | 鳴人選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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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臺灣文學的一盞明燈——鍾肇政與《臺灣文藝》雜誌

聯合報副刊邀請鍾肇政等專家一起談論通俗歌曲的民族化,攝於1978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聯合報副刊邀請鍾肇政等專家一起談論通俗歌曲的民族化,攝於1978年。 圖/聯合報系資料照

(※ 文:向陽,作家)

1976年10月7日,獨力撐持《臺灣文藝》雜誌13年的吳濁流先生逝世,長期以來協助編務的小說家鍾肇政,在延續臺灣文學命脈的使命感下,接下了這個相當吃力的棒子。

創刊於1964年4月的《臺灣文藝》,是戰後臺灣本土文學的搖籃,但由於1960年代的臺灣文壇以現代主義為宗,描寫臺灣鄉土、反應社會現實的文學未成主流,加上政治上的敏感,使得這份雜誌並未受到讀者的青睞,借鍾肇政先生的說法,「她幾乎沒有銷路」,吳濁流為了這份雜誌,四處向老友募款,把雜誌編印出來之後,「差不多可以說只是為了分送給朋友們而已」——在這樣慘澹的狀況下,鍾肇政先生毅然接下重擔,可以看出他為臺灣文學的傳承與延續所下的決心。

我大約也在這個階段接觸了《臺灣文藝》,當時我仍就讀文化學院,開始寫詩,投稿,在圖書館看到《臺灣文藝》,薄薄的冊子,紙張與印刷都不夠精緻,相較於當時大學生必讀的《中外文學》,這本文學雜誌看來並不起眼,然而我卻被蘊藏其中的「臺灣味」吸引了。這是無法言說的感覺,來自泥土的聲音,在我看似熟悉、實則陌生的紙頁中召喚著我。

當時的我開始臺語詩和十行詩的實驗。十行詩每一寫就,就投稿報紙副刊和詩刊,都很快被刊登出來;但當時稱為「方言詩」的臺語詩則命途多舛,投寄報紙都遭退稿,後來我把最初的一輯「家譜篇」寄給了《笠》詩刊,接到了主編趙天儀先生的明信片,說這輯詩作會刊登時,整個晚上興奮得睡不著覺。在那個暗黑的年代中,使用臺語創作,犯了兩個大忌——文學水平和政治疑慮。

《笠》詩刊接受還是無名投稿者的臺語詩,讓我有了繼續寫下去的信心。另一個接受我的臺語詩的刊物是高準先生主編的《詩潮》,這是緣於高準先生當時在華岡任教,要我提供詩作,於是我把「狂誕篇」交給了他,發表在1977年5月的創刊號中,並且意外地獲得該刊創刊紀念獎。更意外的是,這年鄉土文學論戰爆發,《詩潮》被指控刊登「工農兵文學」。

在這樣的發表環境中,當時鍾肇政先生主持的《臺灣文藝》銳意革新,於1977年春天推出了革新號,很快就吸引了我。於是我將臺語詩寄給了《臺灣文藝》,先後在當年6月革新二期、12月革新四期上刊出了「百姓篇」、「不肖篇」兩輯詩作,負責詩稿編輯的是趙天儀先生,但寫信給我的,換了鍾肇政先生。他鼓勵我持續寫作,這封信已經找不到了,但從此之後我與他開始了書信往返。

他的信,寫得相當有感情,對於一個文壇後進,他滿懷熱情;他的字跡則因為振筆疾書,而有龍飛鳳舞的逸趣。這時的《臺灣文藝》由遠景出資支持,和《現代文學》並為臺灣兩大文學雜誌,小說創作甚有可讀,如宋澤萊的〈打牛湳村:笙仔和貴仔的傳奇〉,就是在1978年3月的《臺灣文藝》發表,並引起文壇矚目。

看得出來,鍾肇政先生接編《臺灣文藝》之後勤於挖掘新銳,因而也勤於寫信給小輩的熱誠。這個階段的《臺灣文藝》在鄉土文學論戰之後,以穩健而又豐厚的內容,猶如明燈,照亮了戰後臺灣文壇,鍾肇政先生這時54歲,雙眼炯炯,提振臺灣文學把苦差事當成了日常功課。

1983年,《自立晚報》宴請自立副刊作家,高歌者為時任社長的吳豐山,左至右依序為詩人李魁賢、副刊編輯江小姐、小說家陳恆嘉、接棒主辦《臺灣文藝》的醫師作家陳永興、卸下編務不久的鍾肇政、向陽。 圖/九歌出版提供
1983年,《自立晚報》宴請自立副刊作家,高歌者為時任社長的吳豐山,左至右依序為詩人李魁賢、副刊編輯江小姐、小說家陳恆嘉、接棒主辦《臺灣文藝》的醫師作家陳永興、卸下編務不久的鍾肇政、向陽。 圖/九歌出版提供

1978年6月出版的《臺灣文藝》革新號第六號,發布吳濁流文學獎、新詩獎得主,前者由已逝的李雙澤以〈終戰の賠償〉獲得;我得到新詩獎,作品即是先前刊登的臺語詩「百姓篇」和「不肖篇」兩輯。此時我已入伍,在高雄小港當兵。得獎消息在編委會通過後,由鍾肇政先生於3月13日通知我。

這張通知函,用鋼板刻寫油印,是由鍾肇政先生親手謄刻,字跡秀雅,主要是通知當屆「吳濁流文學獎及新詩獎」評選結果:

文學獎部分:
得獎作品及作者:「終戰賠償」李雙澤作
佳作獎作品及作者:「河鯉」鍾鐵民作、「剝」喬幸嘉作

新詩獎部分:
得獎作品及作者:「鄉里記事」向陽作
佳作獎作品及作者:「醉漢」非馬作、「鄉景」宋澤萊作

吳濁流文學獎通知函,由鍾肇政用鋼板刻寫油印寄發。 圖/九歌出版提供
吳濁流文學獎通知函,由鍾肇政用鋼板刻寫油印寄發。 圖/九歌出版提供

這張已有歲月摺痕的通知函,發於鄉土文學論戰尾聲之際,包括李雙澤在內的所有得獎作品都與臺灣土地、現實社會有關。在風聲鶴唳的威權統治之下,主編《臺灣文藝》,並擔任吳濁流文學獎評選會召集人的鍾肇政先生,一定承擔了相當的政治壓力。

對我來說,能以臺語詩獲得吳濁流新詩獎,乃是莫大的榮幸,我隨即寫了得獎感言〈人間的喜悲〉,寄給鍾肇政先生。幾天之後,我收到了他的回信。在這封信中,他以相當熱切的口吻鼓勵我寫小說:

從你這篇稿子,我看出了你的文章強勁有力,極適合寫小說。尤其你那份對泥土的悲憫與摯愛,令人感動。我在想,你看了陳映真、宋澤萊等人的作品後,說不定也會想寫寫小說,對嗎?小說的世界,應當比詩更開闊,也更深邃,實在值得追求的。

如果你有這個意思,請馬上開始,我願當你的第一個讀者,也願意與你訂個忘年之交,為文學而努力,互勉互助。

1978年3月20日,鍾肇政給向陽的信,期許他寫小說。 圖/九歌出版提供
1978年3月20日,鍾肇政給向陽的信,期許他寫小說。 圖/九歌出版提供

在軍中,我反覆閱讀鍾肇政先生的信稿,彷彿看到了1957年他召集文友共組《文友通訊》的熱情。我生也晚,讀《文友通訊》的來往信札,也總會看到「互勉互助」這四個字。鍾肇政先生33歲時組《文友通訊》,被稱為「臺灣文學主義者」而不以為忤,當時他寫信甚勤,字裡行間,對於文友鼓勵、打氣,毫無吝意;他看到鍾理和作品在林海音主編的聯副刊出,都會懷著激動的心,剪報寄給鍾理和;他對不為文壇接受的李榮春也是如此打氣——我何其有幸,在初入文壇之時,就能獲得這位文壇大家的鼓勵!

但也在這同時,《臺灣文藝》再次面臨經營困境,儘管鍾肇政先生用心提升內容,使雜誌具有高度水準,但仍不為市場接受,打不開銷路,使得出資的遠景出版社不堪賠累,必須收回自營。這年5月14日,鍾肇政先生給了我一張明信片,首段問我如何發寄吳濁流新詩獎的獎金、獎牌;第二段提到了《臺灣文藝》的苦境:

《臺灣文藝》因遠景說賠不下去了,所以我只好收回自營。經費何出,迄仍茫無頭緒,目前正在努力找人支持,不過恐不容易。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她存續下去。萬一無法就讓她垮了算了。你的小說已開始寫了嗎?匆匆祝好。

1978年5月14日,鍾肇政寫給向陽的明信片,談及《臺灣文藝》的出版困境。 圖/九歌出版提供
1978年5月14日,鍾肇政寫給向陽的明信片,談及《臺灣文藝》的出版困境。 圖/九歌出版提供

我接此短札,也為《臺灣文藝》的前景擔心。於是回信給肇政先生,請他將獎牌寄溪頭老家,獎金則請捐回,希望《臺灣文藝》能持續以繼。5月21日,鍾肇政先生回了信,信的開頭就說「接信已兩天,不敢重看一次,也未敢寫信,因為我激動起來,欷歔不已,有無從著筆之慨」。接著說:

我原心灰意冷,怕那獨負的沉重工作負擔,從邀稿、集稿、看稿、付印,到連發書、找經費來源都必須一把抓的困頓與惶恐。來信給了我一份再挺挺的力量。事實上,近日以來消息傳出後,朋友們都為我打氣,要我辦下去。我已無法再推辭下去了。

真不忍心接下你那份代表榮譽與心血的獎金,不過我還是要接下,因為它出自一份熱血的友誼。

我已有幾個構想。目前約略估計,每年經費要12萬元(四期),我要以一年為單位,爭取廣告客戶、訂戶、贊助戶。廣告客戶的對象是出版社,希望拉到一年份約6萬元的廣告費,訂戶也許會有400-500,也希望有5萬元之數,在海外,也許也可以拉到若干贊助戶與訂戶。我就要開始行動了。

1978年5月21日,鍾肇政給向陽的信,說他要為《臺灣文藝》「開始行動」了。  圖/九歌出版提供
1978年5月21日,鍾肇政給向陽的信,說他要為《臺灣文藝》「開始行動」了。 圖/九歌出版提供

34年後的今天,我逐字鈔謄鍾肇政先生的這封信,更覺不忍。他當年的心情,從「心灰意冷」到「我就要開始行動了」,是在怎麼樣的煎熬中交替。做為臺灣文壇的大老,他接下吳濁流先生的遺業,以無比的毅力撐持《臺灣文藝》這份讀者有限的刊物,沒有助理、沒有幫手,一肩負重荷,即使到了山窮水盡,還籌謀再起。

這又是何等的無私奉獻啊,在那個年代,鍾肇政先生無疑就是臺灣本土文學的守護者,他提明燈,照亮邊陲,珍惜本土作家的創作,鼓勵他們書寫,並且想盡辦法要讓《臺灣文藝》成為高水準的文學刊物。這份情操,使他在心灰意冷之餘,還銜命望前,繼續拖犁耘田。

1978年8月,鍾肇政先生應民眾日報社之聘,擔任該報副刊室主任兼副刊主編。在無給職的《臺灣文藝》之外,《民眾》副刊主編的待遇雖然微薄,但每日出刊,可運用的篇幅甚大,也付作者稿費,於是他愈發奮勇,展開了本土文學的領地。

除了邀請葉石濤、彭瑞金以每月對談方式討論副刊所登小說之外;他先後刊登了李喬《寒夜三部曲》、東方白的《浪淘沙》,激發了臺灣大河小說的書寫風潮;他對年輕作家的拔擢更是不遺餘力。《臺灣文藝》依然苦撐,陳映真的〈夜行貨車〉、陳若曦的〈路口〉、施明正的〈渴死者〉,篇篇精彩。這該是鄉土文學論戰之後臺灣現實主義小說的又一次豐收。推動搖籃的手,來自鍾肇政先生。

遺憾的是,鍾肇政先生主編《民眾》副刊未及兩年,職務便遭架空,最後辭職。但儘管如此,他在這個時期樹立的臺灣本土副刊風格,已經足以在文學傳播史上留下典模。另一個遺憾屬於我,雖然前輩殷殷叮嚀,我終究沒有產出小說,愧對鍾肇政先生的期許。

而最大的遺憾是,《臺灣文藝》在鍾肇政先生之後,雖然有陳永興醫師、詩人李敏勇、臺灣筆會、前衛出版社、李喬、杜潘芳格、鄭邦鎮……等先後接棒,還是抵不過寒冬,已於2003年4月停刊。

※ 本文摘自《寫字年代:臺灣作家手稿故事》,更多內容請詳參本書。


《寫字年代:臺灣作家手稿故事》
作者:向陽
出版社:九歌出版
出版日期:2013/07/01

《寫字年代:臺灣作家手稿故事》書封 圖/九歌出版提供
《寫字年代:臺灣作家手稿故事》書封 圖/九歌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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