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政治耽誤的廣告人:做為李登輝分身,寫下「戒急用忍」的蘇志誠
「我現在只要遇到過去有恩怨的人,都會公開地鞠躬道歉。」前總統辦公室主任蘇志誠告訴我。
「至今唯一不接受我的道歉的,只有省長宋楚瑜。」
「我想去向他道歉,可是,他一直不答應。有一天,我在華泰飯店的一樓遇見他與朋友來吃飯。我趕緊上前向他鞠躬,他看著我楞了一下,然後轉身離開。」
說到這裡,蘇志誠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做為李登輝總統的唯一分身,總統辦公室主任蘇志誠權傾一時。當年國大工作會主任謝隆盛私下常掛在嘴上的是「蘇仔說可以就可以」,「蘇仔」,就是蘇志誠。
他也開創了政治新聞的新體例。從一九九○年「二月政爭」開始,報紙頭條的消息來源不再是有名有姓的政治人物,常是「總統府高層」。直到現在,「總統府高層」、「黨內人士」的媒體放話仍然是最重要的政治鬥爭手段。所以,蘇志誠可以說是真正的「首代高層」。
不過,對記者來說,「高層也是一代不如一代」。曾寫過《李登輝的一千天》,當年多次與「蘇主任」交手的資深記者周玉蔻告訴我:「蘇志誠是個好的採訪對象。」
「他可能不說,但是他說出來的新聞都是真的,不像後來的高層,放的新聞常常與事實有出入。」
這位新聞圈眼中的「總統府高層」,也是政敵眼中總統府「違章建築裡的夾層」。個性快意恩仇,對老闆絕對忠心,對老闆的敵人睚眥必報。李登輝的敵人固然恨他恨得牙癢癢,李登輝的朋友裡起碼也有一半人對他由懼生恨。當年主流非主流鬥爭,國民黨派出「黨國八大老」協調,協調條件之一是「清君側」,要除「兩宋一蘇」(宋楚瑜、宋心濂、蘇志誠)。
讓合起來六百歲的老先生們恨得咬牙切齒,那一年,蘇志誠只有三十五歲。
當年的「小蘇」,一把飛刀挺老闆縱橫政壇,刀光劍影血跡斑斑,「我那時就打定主意,李總統離開,我也從此離開公職。」蘇志誠說。兩千年李登輝卸任總統後,蘇志誠果然離開,從此沈入民間,不再過問政壇事。
二十年了,飛刀少年也老了——我看著眼前這位伯伯,興沖沖地拿出手機,給我看他的孫子的照片。
「這是他和我一起看報紙……」蘇志誠笑瞇瞇地指著小孫子,他現在每天幫女兒帶孩子半天,「我對女兒說,這是我欠她的,現在來還她。」
在總統府工作的時候,他每天回家要接一百通電話,記者打來大約二十通,剩下八十通是黨政軍各人士。「而且回家時,我常常壓力很大,也沒辦法好好與孩子相處。」所以離開政壇後,蘇志誠的第一志願,就是「當個好阿公」。
頂著一頭霜髮,圓圓的臉往下墜著,身材微胖,家常穿著:短袖、襯衫、西褲,眼神還不時放空。如今的蘇志誠看起來就像是社區裡常見到的鄰居阿伯,往日的精明殺氣竟連一絲都找不到了。
「蘇主任」名滿天下,其實不過十數年,只佔他人生的小小一塊。「我一直想離開,做政治不適合我的個性。」蘇志誠說。
「我走進這一行,完全是意外。」
「我從小的人生志向是當記者,我覺得我很有正義感,可以當一個好記者。新聞研究所畢業後,我如願地進入《臺灣新生報》工作。」
蘇志誠很積極地跑新聞。不久,他從一個朋友處得知「國民黨要開辦國建班」,便發了一條獨家新聞。蘇志誠很興奮也很得意,沒想到,才出報就接到朋友的電話,焦急地對他說:「你怎麼可以把這個寫出來啊!」蘇志誠感覺不對勁,馬上在電話裡回答:「不是啊!這不是你告訴我的啊!」便把電話掛了。
接著,社長把蘇志誠找去,和顏悅色地先稱讚了他一番:「真不錯啊,馬上就跑到獨家了」,接著問:「這新聞誰給你的?」
蘇志誠腦後一凜,知道事情大條了,當場靈機應變含糊其詞地說自己也記不得了,便溜出社長辦公室。第二天,社長親自執筆寫頭條新聞,更正蘇志誠的獨家消息。
「總編輯指著我的鼻子笑著說,你這好小子啊……」蘇志誠握緊拳頭伸出食指往空中虛點了兩點,恍惚還是四十年前。
從此,蘇志誠在報社只能抄新聞稿了,他自覺沒趣,便遞了辭呈。
「不當記者能當什麼呢?我覺得我蠻有創意的,就想去做廣告。」於是,蘇志誠去應徵廣告業務。廣告公司要求業務員要自備摩托車,「可是,我買不起摩托車。」
他說,沒有摩托車就當不了業務員。正在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時候,命運給這個年輕人一個意外的機遇,改變了他的一生。
許多媒體提到蘇志誠與李登輝總統的深厚信任關係時,都會提到蘇志誠是李登輝獨子李憲文的摯友,在李憲文病重時去照顧他。我問蘇志誠這件事,他看了我半响,為難地說:「我是很不願意提起這些事情的。」「我所做的,也就是一般人會為同學做的。」
好朋友過世五個月後,獨生女滿周歲,蘇志誠去參加小女孩的周歲宴,離開時恰巧與他的父親同電梯。伯伯問他:「你今嘛咧創啥?」蘇志誠回答,剛剛離開報社,打算要去廣告公司,伯伯沒有說什麼,電梯門一開,蘇志誠就匆匆走了。
兩個星期後,有一個人打電話給他,說省政府臺北辦公室有一個秘書缺,問他要不要去?「我跟他說,可是我是沒有公務人員資格的,他說沒關係,那個工作不需要,於是我就去了。」
那個辦公室裡只有三個人,「主任、我和工友。」蘇志誠回憶:「省主席(李登輝)在臺中,事情很少,辦公室在重慶南路,我就天天逛書店,讀了很多經史子集。」
因為對公職沒有興趣,所以蘇志誠既沒有去考公務員,也不熱心黨務,覺得這個閒差事只是人生的過渡期,但是命運是永遠讓人意料不到的,這個既沒有出色的學經歷,也沒有經過黨的栽培,缺乏政治素養,充其量只是個找不到工作,前途茫茫的年輕人,竟這樣走進政治的江湖。
「民國七十七年,遠流出版社的王榮文送我一套金庸武俠小說,我從裡面得到很多靈感。」
民國七十七年,李登輝繼任總統,開啟了主流非主流的鬥爭。五年內,從俞國華、李煥到郝柏村,換了三任行政院長。每一次的重新組閣,就是一場血戰。蘇志誠擔任總統辦公室主任,在各位大人的勾心鬥角昏天黑地間,這個被人恨得牙癢癢的飛刀小子說,其實,「那時候我天天在總統府裡,趴在桌上看武俠小說。」蘇志誠說。
「我覺得李總統的功夫就是這兩樣,一樣是《吸星大法》,一樣是《乾坤大挪移》。」
「妳看,在民國八十五年以前(一九九六年總統直選),李總統身邊的自己人,其實就只有我一個而已。但是他就有辦法吸收各路人才,把他們的功夫吸到自己的身上,然後安排事情給他們做。」他睜圓了眼睛,說:「我看他們各個都做得不亦樂乎啊!」
從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三年政壇大風吹,每個非主流巨頭都來當一下閣揆。結果是,看起來勢力洶洶的非主流勢力最後被大風吹倒,曾經的顯赫,如今卻連歷史的灰塵都被風吹得一粒不剩了。
《乾坤大挪移》則是——
「那時候他們勢力很龐大啊,可是人民呼求民主的聲量也很大,反對黨成立,還有三月學運……」蘇志誠把桌上的兩支手機(一支我的、一支他的)排成一列,一在上、一在下,「上面的是反對民主化的勢力,下面的是人民的聲音……」
「所以呢,」他用手掌壓住兩支手機在桌子上畫了一個乾坤圈,「要來乾坤大挪移一下,用下面的去壓制上面的……」
雖然想當廣告人沒有當成,但是蘇志誠實在是很有天分,他是第一個把政治文稿當廣告文案在寫的政治幕僚,創造出不少經典。現在還被許多人套用的「說清楚、講明白、票就來」,是李前總統民國八十八年的中央黨部講話。還有九十六年總統選舉時用的口號「人民是頭家」、「人民萬歲」,都是蘇志誠的廣告創意。
其中的經典之作,就是「戒急用忍」。故事是這樣的:
當年由統一高清愿主辦的「全國經營者大會」,每年都會邀請李總統來開幕致詞。可是民國八十五年,高清愿大舉進入中國投資,讓李總統非常不高興,直接缺席不去。
這下子高清愿緊張了,不斷地打電話給蘇志誠,拜託他在總統面前疏通,最後李總統才勉強同意出席閉幕式。出席閉幕式的前一天晚上他把蘇志誠找來,要他擬稿,順便把這些生意人數落了一番。
蘇志誠趕緊回家連夜趕稿子,根據老闆的談話,他順手拿起書桌上的成語參考書,就抄了「戒急用忍」這四個字卡進文章中。因為是倉促完成,根本也沒有去考證出處。
結果,李登輝一開口,眾官員趕緊應聲,紛紛呼籲要「戒急用忍」,突然「戒急用忍」成了當年的官場熱潮。到了年底,各種「戒急用忍」方案出爐了,這句話正式代表了李登輝政府的對中政策。
「戒急用忍」對臺灣真的太重要了!這四個字是康熙送給雍正皇帝的座右銘,許多媒體推敲這句話的來源與言外之意,大家都不知道,這其實是一個「被政治耽誤的廣告人」的意外作品。
但是,這就是權力的魔戒!靠近權力猶如插上翅膀,讓一個平凡的人類登上雲端,飄浮在空中,感覺自己成為巨人,能夠推山走石分紅海。就是這一瞬間的腦充血,讓多少英雄競折腰。
「我真的看盡了各種人。」蘇志誠說,偏偏那麼多人看不開,得不到的位置拼命去搶,到手了又怎麼樣,拿到了又怕丟掉,痛苦不在話下。
離開總統府後,蘇志誠曾經以「覺航居士」之名,寫了一本《心靈直覺錄》。在這本又像是「勵志」,又像是「心靈雞湯」的書裡,他道盡了在權力的修羅場裡磨練了二十年的心得。當年出版時,他僅以「撰文推薦」之名現身,我問他:「覺航居士就是你吧?」
他點點頭。
裡面對「政治人物」的描述,是我看過寫得最好的,因為,蘇志誠寫的不是他們的「人前」,寫的是他們的「人後」。
他說:「政治人物,有權力的人最易受衝動傷害。權力越大的人,恐懼感越深。當接受到危險的訊息時,衝動即起,此時最易做錯抉擇,最易殃及無辜。若是明臣,則讓有權者在衝動下盡量宣洩,但絕對令不出門,如何做到則是最高藝術。衝動傷人、傷己至深,且往往難以收拾。」
做政治這一行的,誰不在夜深人靜時,被恐懼深深傷害呢?
走過修羅場,看遍人性,我問蘇志誠:「你仰慕誰?」
他羞赧地看著我,回了我一個意料之外的名字:「韋政通。」
一臉雀躍地,他開始講起自己的偶像:「我讀過很多他的書,他的太太是我高中的國文老師……」
韋政通是自學成家的哲學家,著有百萬字鉅作《中國思想史》。自由主義學者的身份讓韋政通在白色恐怖的年代受到迫害,妻子楊慧傑原為建中國文老師,受指示去監視他的行動,卻愛上了這個「思想有問題的人」。楊慧傑曾說,她讀韋政通的日記讀到流淚,「世界上竟有如此上進的青年」。當時楊慧傑已婚有子,不惜離婚帶著孩子嫁給韋政通,震驚當時社會,韋政通的老師牟宗三甚至為此與他決裂。兩人爾後相守一生,楊慧傑也在韋政通的支持下走上學術研究的道路。
「那是真情啊!」蘇志誠嘆息。
「妳知道嗎?我所追求的,人生最難得的,就是真情、真意,沒有辜負人。」
臺灣民主化的所有秘辛都在蘇志誠的腦袋裡了,我問他怎麼不寫回憶錄,他連忙搖手:「我若寫回憶錄,很多人會緊張的。」
聊到這裡,他開始不斷地看手機上的時間,「我得去跟我女兒吃飯了。」蘇志誠為難地看著我,我趕緊送他出去。此時此刻,對蘇志誠來說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讓女兒和孫子等太久了。
一個真心愛你的人,在你墜落時,一雙願意接住你的手,讓你知道你是安全的;人生一世,不過如此。
※ 本文摘自《寶島暖實力:在臺灣真切活著的36顆心》,原標題為〈被政治耽誤的廣告人——蘇志誠〉,更多內容請詳參本書。
《寶島暖實力:在臺灣真切活著的36顆心》作者:陳德愉出版社:蔚藍文化出版日期:2020/0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