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智翔/看《泥濘中的老虎》——那個為戰友平反的藥劑師 | 鳴人選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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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智翔/看《泥濘中的老虎》——那個為戰友平反的藥劑師

卡留斯在虎式戰車的車長塔的留影。 圖/燎原出版提供
卡留斯在虎式戰車的車長塔的留影。 圖/燎原出版提供

(※ 文:許智翔,畢業於德國杜賓根大學,獲得該校博士學位,目前任職於國防安全研究院中共政軍與作戰概念研究所。)

一個歷經戰爭歸來的老藥師

2012年的5月,還在德國的筆者搭上了德國鐵路的火車,經過薩爾邦的城鎮洪堡,再轉搭公車前往本書作者戰後居住的小鎮赫許韋勒-佩特斯海姆拜訪卡留斯先生。卡留斯戰後於弗萊堡大學取得藥學學位後,在該地經營「老虎藥局」到2011年因身體狀況退休,筆者在卡留斯辭世約莫半年前的2014年夏天又再次拜訪,與老先生談了許多他的前線經歷。曾起心動念希望得到此書的翻譯出版機會,可惜當時與之擦身而過,此次有幸能得到協助本書出版的機會,對於燎原出版的厚愛不勝感激。

奧托.卡留斯老先生的身材不高,給人的第一印象是親切但聲音宏亮的老爺爺。可能因為曾生過大病的關係,很多人聯絡「老虎藥局」想造訪老人家時,經常被經營藥局的同事婉拒;不過,據說若親自造訪,卡留斯總會邀請客人進來坐坐聊聊。「每個週末總有從世界不同角落的人過來,我老覺得自己並沒有做什麼很了不起的事情,人家辛辛苦苦大老遠跑來,不好意思讓人家失望回去,」老先生這樣說,或許這是老一輩世代的人情味吧。

老先生在藥局一樓的房間裡面招待訪客,周圍掛滿了與他和虎式戰車有關的繪畫、模型等各種贈品,可以想像有多少人與廠商曾來拜訪。儘管身體活動並不方便,也容易疲勞,不過在藥局同事們忙碌的時候,卡留斯就會緩慢地走向櫃檯,試著做點事幫忙,老人家也很樂意在回憶錄或照片上簽名,說這也可以幫忙練習一下、讓手不會退化太快。筆者到現在偶爾還是會想,是否這樣的積極、進取的處事心態,是他長壽的另一個秘訣呢。2014年第二度造訪時,老先生已經需要用輔具協助走路了,不過當筆者問到時,卡留斯說:「噢,這個(腳)啊,是前幾年打網球受傷的。」這樣的充沛精力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二戰的德國與德國戰車

如果說二戰各國的戰車中,要選出最具威名的其中一輛,個人以為,人們首先會想到的,多半是德國的「虎式」重型戰車吧?裝甲戰鬥車輛六號E型「虎式」不僅在當時為西方盟軍的士兵帶來了所謂的「恐虎症」,在戰後迄今的七十餘年裡,虎式戰車的鮮明二戰形象仍然廣泛見於各種戰記書籍、媒體、影視節目與電玩當中。而卡留斯這本最初於1960年付梓的回憶錄,正是戰後初期關於德軍重戰車部隊的重要文獻。

本書隨著卡留斯的腳步,讀者從1941年到1944年在廣闊的蘇聯大地上的殘酷東線戰場,一路走到1945年兵敗如山倒的魯爾口袋。從前線基層軍官的視角來回顧他在大戰中的經歷,讓讀者對這場戰爭可以得到與常見的高階將領回憶錄截然不同的理解。從前線基層部隊的角度出發,我們隨著作者經歷了裝甲部隊的日常生活。然而,即使是這樣的裝甲王牌,戰鬥仍然只是整個東線生涯的一小部分;正如卡留斯親口告訴筆者的,那些他經歷過的知名戰鬥,事實上發生的時間,多半僅短短數十分鐘而已,然而在東線的日常生活,大部分每天都得花上十個小時保修戰車,長時間面對一望無際的遼闊草原的枯燥警戒。而在冬天,以上這些更與下午三點天黑、早上九點才天亮的漫長黑暗結合在一起。對經歷過那場戰事的卡留斯而言,這才是東線在大多數時候的面貌。

在作戰的過程中,書中呈現的不僅是精彩的戰車交戰過程,讀者們應該也可以注意到德國國防軍繼承自普魯士軍隊的機動戰傳統,以及用「任務戰術」作為核心的指揮原則。「任務戰術」簡單來說,是上層下達清楚簡潔的任務目標,並且給予前線指揮官充分的自由遂行意志以達成任務。這不僅需要高層指揮官清晰明瞭的任務賦予,各階層指揮官到士官兵的高度專業,以及對作戰的共同理解才能達成。藉由給予前線基層極高的自由度,以靈活性來穿透所謂的「戰場迷霧」;這樣的作戰指揮原則發展至今日,受到現代美軍高度重視,並且在德國聯邦國防軍稱為「任務式指揮」。

虎式戰車於法國的普洛埃梅勒上鐵皮裝載,準備要送往東線戰場與蘇聯對戰。 圖/燎原出版提供
虎式戰車於法國的普洛埃梅勒上鐵皮裝載,準備要送往東線戰場與蘇聯對戰。 圖/燎原出版提供

在這樣的前提下,卡留斯等前線基層部隊及指揮官,因而能享有極高的行動自由。儘管如此,相信有很多讀者在閱讀這本回憶錄的同時,仍會覺得虎式戰車部隊的自由度似乎大得驚人。這其實是因為德國陸軍當時將虎式戰車集中編成幾個「重戰車營」獨立運用,因此相較於傳統隸屬於裝甲師戰車團的裝甲兵而言,這些重戰車獨立部隊確實擁有更高的行動自由,這也是筆者在造訪卡留斯時,老人家一再強調的虎式戰車單位特色。而這些單位,同時也因為虎式戰車的戰力,而經常成為德軍戰線的「救火隊」四處救火。

與一般常見的印象不同,德軍戰車部隊在初期橫掃歐陸的時候,其火力與防護力都落後於同時期對手。舉例來說,三號與四號戰車的早期型號,其攻防能力與西方盟軍的英法戰車如MatildaII、B1bis,或蘇聯新銳的T-34及KV-1相比時屈居劣勢。更遑論戰爭初期,德軍陣中還有大量的一、二號輕型戰車。卡留斯在跟筆者聊到他曾操作的捷克製38t輕戰車時,就說該型戰車的火力與防護力幾近於零,但是機動力卻相當良好。機動力的優勢,與大量裝備無線電、具備較好通訊能力,可能是戰爭初期德國戰車的主要優勢所在,這也使得德軍能夠有利地去遂行擅長的機動戰。

虎式戰車在戰爭中期推出時,確實立刻使得德軍裝甲部隊瞬間擁有對盟軍戰車在性能上的全面優勢,然而當時納粹德國已經逐漸顯露敗相,德軍開始漸漸轉入防禦態勢。正因為如此,原本要集中運用的虎式重戰車營,有時候又必須打散成小單位,分散到戰線各處以強化防禦能力。例如書中在納瓦戰役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卡留斯旁邊僅有克舍一輛僚車而已,到了後來才有第三輛戰車得以協助強化防線。

1941年,德軍發動巴巴羅莎作戰,圖為佔領斯摩稜斯克之後的景象。 圖/燎原出版提供
1941年,德軍發動巴巴羅莎作戰,圖為佔領斯摩稜斯克之後的景象。 圖/燎原出版提供

卡留斯(前左)以及戰友們一起在虎式戰車前的難得合影。
 圖/燎原出版提供
卡留斯(前左)以及戰友們一起在虎式戰車前的難得合影。 圖/燎原出版提供

為德軍辯護的二戰老兵

本書內的另一個重點,在於像卡留斯這樣的德軍二戰老兵,嘗試為德國國防軍「辯護」的努力,試圖在回憶錄中告訴讀者,德國國防軍並非是戰敗國的「犯罪組織」,而是專業、忠誠的戰士。持平而論,跨越冷戰期間建立的「潔白無瑕的國防軍」迷思,正是戰史研究在近年重視的重要方向。換言之,德國國防軍實際上也確實有部分官兵成為了納粹德國慘絕人寰大屠殺的一部,這是在戰後「潔白無瑕的國防軍」迷思所避談與忽視的部分。但本書成書的1960年代,則是開始逐漸有前國防軍軍人,如卡留斯等基層官兵逐漸開始用自己的經歷,試圖為國防軍平反。此外,對筆者而言,德國陸軍與親衛隊之間的關係,也是本書饒富趣味的一點。卡留斯曾告訴筆者,黨衛軍士兵通常比較高傲,認為自己是精銳。不同軍種之間的競合心態,尤其是國家傳統的常備武裝部隊,與納粹黨私兵之間關係的敘述,對筆者而言,在閱讀時是一種能更接近當時氛圍的趣味所在。

卡留斯在書中,毫不保留地表達他對蘇聯紅軍對手的欽佩。對奮勇作戰的對手抱持敬意,或許對於當時曾親歷戰事的士兵們來說是很普遍的現象。筆者在2014年秋天到荷蘭參與「市場花園作戰」七十週年紀念活動時,有幸與幾位美軍空降部隊老兵談談他們的二戰經歷。其中一位前美軍101空降師士官Guy Whidden先生,在談到對手德國空降獵兵時,同樣帶著敬意告訴筆者,對方是可敬且勇敢的對手,彼此都讓對方付出了極高代價。對於經歷殘酷戰爭的士兵來說,當時的經歷是共通的語言,也是互相理解的基礎,這樣的態度也能在《泥濘中的老虎》這本回憶錄中見到。當筆者告訴卡留斯,自己家族長輩曾志願加入日本海軍航空隊時,老人家立刻用嚴肅的口吻問:「他有沒有(在戰後平安)回家?」對經歷過那場人類史上絕無僅有的殘酷戰事的世代而言,「平安活下來」或許也是他們的共通語言與希望。

隨著親身參與二戰的世代逐漸凋零殆盡,作為戰後數十年出生的世代,我們在閱讀相關文獻記載時,或許可以用相對上更為中立的角度探討戰史,並試著進一步用逐漸出現的各種資訊與記錄,像拼湊拼圖一般、慢慢地還原當時的戰況。事實上,不論是回憶錄還是口述歷史,在還原當時戰事的全貌時,都有其侷限性。舉例來說,人的記憶在事情發生過若干年後回想時,多少會出現一些誤差。以本書為例,最初出版時已經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十五年之後了,儘管本書的作者保留了相當多的原始文件協助寫作,記述上出現一些出入仍然在所難免;此外,當事人或多或少會為自己的作為與決策辯護,這種現象尤其容易出現在高階指揮官或政治人物的回憶錄上。

也因為這樣,回憶錄並不被認定為是極高價值的史料。然而前線軍人、尤其是卡留斯這樣的王牌的大戰回憶,在戰爭結束將近八十年的今天,仍然是讓我們一窺二戰德軍傳奇戰車王牌與其單位面貌的重要文獻,以及作為進一步研究的開端。

※ 本文為《泥濘中的老虎:德國戰車指揮官的戰爭回憶》導讀,燎原出版授權刊登。

奧托.卡留斯配戴橡葉騎士十字勳章與在野戰醫院留影。
 圖/燎原出版提供
奧托.卡留斯配戴橡葉騎士十字勳章與在野戰醫院留影。 圖/燎原出版提供


泥濘中的老虎:德國戰車指揮官的戰爭回憶
作者:奧托.卡留斯(Otto Carius)
譯者:常靖、滕昕雲
出版社:燎原出版
出版日期:2021/11/03

《泥濘中的老虎》書封。 圖/燎原出版提供
《泥濘中的老虎》書封。 圖/燎原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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