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敏／台灣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人民有作最後選擇的自由意志與權利
彭明敏教授於美國東部時間4月29日（編按：該演講於2005年舉辦），在康乃爾大學舉行第一場座談會，4月30日以「The Case of Taiwanese: The Past, Present, and Future」為題，發表他個人這次訪美的第一場英文演講。演講座談內容整理摘要如下：
台灣不能代表中國
關於1964年「台灣人民自救宣言」的時空背景：
彭教授說：當時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政府，已統治台灣十五年。蔣介石以反攻大陸為名，對台灣頒佈戒嚴法，實行軍事統治，國會永不改選，而且戒嚴也沒有時間的限制。在反攻大陸無望，戒嚴又將永久持續的情況下，台灣的社會與人權出現嚴重的扭曲。作為一個知識份子，他開始思考台灣下一步該怎麼辦，該怎麼走，並與謝聰敏，魏廷朝等人著手草擬「台灣人民自救宣言」，希望能藉此喚醒當時的台灣人民，並聯合在台灣的中國人，一起攜手建設台灣成為一個新的國家。
彭教授說：當時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政府，由於反攻大陸無望，只能待在台灣，但卻又在聯合國擁有代表中國的常任理事國與安理會的席位，這是非常不合理也不正常的現象。因此，聯合國終於在1971年通過決議，由實際統治大陸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合法繼承中華民國在聯合國的席位，並代表中國。台灣則在蔣介石堅持由國民黨政府代表中國與漢賊不兩立的原則下，被逐出聯合國。
關於台灣目前的情況：
彭教授說：台灣在事實上（de facto）已經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台灣所有的政黨，包括國民黨，親民黨，都是如此主張，執政的民進黨就更不用說了。目前台灣有將近百分之七十的人民，認為自己是台灣人。台灣有自己的政府與土地，人民與軍隊，有全民直選的總統，有民主的生活方式，經濟貿易的規模皆名列世界前茅。但是，台灣需要有一部真正合乎事實與台灣人民需要的憲法，否則，以目前的憲法來看，蒙古和西藏仍然是屬於台灣的領土。這是很荒謬的。
中國不能代表台灣
關於一個中國原則的謬誤：
彭教授說：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這是事實。但是，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份，這也是事實。由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目前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所以我們可以說，中國自1949年以來，從來就沒有一天統治過台灣。台灣自1895年由大清帝國割讓給日本，從此成為日本的一部份；開羅宣言雖然提到台灣在戰後交還給中國，但是並不是正式的法律文件；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投降之後，依據舊金山和約，放棄對台灣的主權。
此外，國民黨政府所代表的中華民國，早已在1949年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所推翻，自然也無法代表中國。因此我們可以說，台灣在過去一百一十年當中，只有四年（1945至1949年）受在中國大陸的政權所統治，而這四年是台灣史上最悲慘的日子。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份，這是事實。
關於維持現狀的謬誤：
彭教授說：現狀是動態的， 中國在經歷文化大革命，改革開放，六四天安門事件，1996年對台灣發射飛彈之後，本身的現狀就有所改變。台灣在經歷解除戒嚴法，國會全面改選，1996年總統全民直選，兩千年政黨輪替之後，本身的現狀也一直在改變。現狀既是動態的，如何能維持現狀呢？所以，當目前中國在部署七百多枚飛彈對準台灣之際，台灣被國際社會片面要求維持現狀，理由是不可激怒中國。
可是事實上，台灣只要做任何中國所不願意看到的事，即使是深化台灣的民主，都可以被中國解釋成為破壞現狀，激怒中國，這是沒有道理的事情。現在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威脅中國，中國卻在急速的擴張其軍力。顯然其目的是在其軍力強大到使美國不敢在西太平洋隨便作軍事干預時，則以壓倒性軍力，征服台灣。目前其主張「維持現狀」，只是因為時期未到而已，時機一到，它必會全力「變更現況」的。
關於文化種族血緣的謬誤：
彭教授說：文化種族血緣與構成一個現代國家之間，並沒有必然的邏輯關係。如果文化種族血緣真的是成為一個現代國家的條件，那麼，中國為何不主張擁有新加坡的主權？中國為何不主張擁有紐約中國城的主權？須知，一個現代國家的基礎，並不是建立在相似的文化種族血緣上，而是建立在共同的命運與利益之上。台灣當然珍惜我們所擁有的中華文化資產，可是在政治上與法律上，台灣與中國是不同的國家。
關於反分裂法的謬誤：
彭教授說：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通過一個法律，主張另一個國家是他的領土，如果不接受他的條件，就將使用非和平手段來達成。這是不得了的事情，形同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的最後通牒。反分裂法在國際法上，是完全沒有法理基礎的。更何況，分裂（secession）一詞，原是指本來在一起的，後來分裂了。
但是根據前面的分析，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份，台灣與中國早已分裂，何須再分裂呢？此外，反分裂法的制定過程完全是秘密的，也沒有公開的討論聽證，這並不符合民主國家制定法律的程序。如果說，中國制定反分裂法，就是為了日後作為對台灣使用武力的法理基礎，那也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像中國那種獨裁國家若要使用武力，說打就打了，根本就不需要立法。
台灣對美國與日本國家利益的重要性
關於美國的台灣關係法：
彭教授說：1979年美國與台灣斷交，與中國建交。但是也在同一年，美國國會通過台灣關係法，重新定義台灣人民與美國人民之間的關係。這部法案中提到：美國將維持西太平洋的和平安全與穩定，促進美國人民與台灣人民在商業與文化等的交流；美國與中國建立外交關係，是基於台灣前途將以和平的方式來解決的期望；美國將維持足夠的力量，阻止任何足以危害台灣人民安全，或社會經濟制度的武力，或任何形式的高壓手段；台灣住民人權的維護與加強，是美國成立該法案的目標。因此，美國藉著台灣關係法這部國內法，來保障美國在西太平洋的國家利益，並確保台灣不受任何武力的威脅。
關於美國在台灣的國家利益：
彭教授說：在經濟上，台灣一直是美國在西太平洋的重要貿易伙伴，世界上有百分之六十的航線，要通過台灣近海；在軍事上，台灣如果被中國共產黨政權所擁有，那麼，中國數量龐大的潛艇，將可以台灣作為基地，進入西太平洋活動。潛艇是航空母艦的剋星，而航空母艦則是捍衛美國在西太平洋國家利益的重要憑藉。所以，美國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台灣落入中國的勢力範圍，以確保美國在東亞的國家利益。
關於日本在台灣的國家利益：
彭教授說：在經濟上，日本與台灣有著密切的關係，供應日本能源的油輪運輸，有百分之七十要經過台灣附近海域；在軍事上，近來中國的潛艇，不時侵入日本水域，讓日本感到不安與威脅，加上北韓的核武危機，使得美日簽訂安保條約，其涵蓋範圍，今年正式公開納入台灣。日本意識到，如果台灣落入中國之手，日本的經濟咽喉，將牢牢掐在中國的手中。
台灣人民主體意識的困惑與覺醒
彭教授說：台灣在事實上已經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所以，台灣早已不存在需不需要宣布獨立的問題。台灣目前的問題，是對台灣主體意識的困惑（identity problem and confusion）。
台灣人民需要不斷地問自己一個問題：「我是誰？」台灣人民有對自己的命運作最後選擇的權利與自由；台灣人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政府；台灣的未來，應由全體台灣住民一起作最後的選擇；台灣人民雖然以目前的民主成就自豪，可是當台灣受到中國的武力威脅時，全世界都在看，台灣人民是不是能勇敢地站出來，捍衛台灣目前的政治社會制度與生活方式。
如果台灣人民不能，或是不願意為自己勇敢地站出來，捍衛自己的國家與民主的生活方式，並表達防衛自己的決心。在這種情況下，坦白說，台灣在國際社會中，也沒有權利主張擁有自己的主權與生存的權利。
未來台灣與中國關係的展望
彭教授說：他贊成台灣與中國談判，但是雙方必須是在沒有預設立場與前提下，進行談判。否則，如果台灣接受一個中國原則，那麼，自己的主權都已經放棄並且交出去了，還有什麼好談的呢？剩下來的，也只是接洽投降後的技術事宜罷了。他也贊成三通，但是三通是非常複雜的問題，一定要透過沒有預設前提的談判，才能一步步解決問題。
如果他是中國的國家領導人，那麼，他會讓台灣自己去決定自己的前途與未來，以台灣目前有這麼豐厚的中華文化資產，台灣若能成為一個法理上的主權獨立國家，那麼，台灣一定也會是全世界最親中國的國家。台灣若能在聯合國裡，有自己的席位來代表台灣，那麼，聯合國裡多一個親中國的國家——台灣，對中國有什麼不好呢？
彭教授說：一個中國原則真的有其至高無上的價值嗎？兩個中國不行嗎？三個中國有什麼不對呢？大英國協當初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不就正是以「大英國協」，與加拿大，澳洲，與紐西蘭等國家，建立了美好的政治關係。台灣今天沒有任何能力與企圖去威脅中國，台灣只想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台灣最後想過什麼樣的生活，這是台灣人民自己的最後選擇。中國就算自己不能推行民主，但是也請中國人民與中國領導人努力瞭解，民主已是世界潮流與普世價值的不爭事實。
彭教授說：台灣人民有作最後選擇的自由意志與權利！
※ 本文摘自《寫給台灣的備忘錄：彭明敏教授文集》第一單元：演講〈台灣的過去、現在與未來（二○○五年，美東三大學）〉，允晨文化授權刊登。
《寫給台灣的備忘錄：彭明敏教授文集》作者：彭明敏出版社：允晨文化出版日期：2017/03/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