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的「罪」:轉型正義豈能獨漏律師?
德國律師作家席拉赫(Ferdinand von Schirach)的小說《Der Fall Collini》改編的電影上映迄今盈月。原著書名直譯是「柯里尼案」,小說譯名《誰無罪》,暗指戰爭帶給德意志民族集體的罪,人人有罪,誰獨無罪?電影譯名《罪人的控訴》,就更是傳神了,故事圍繞著柯里尼(Collini)殺人案開展,這樁殺人犯行,就是柯里尼對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控訴,而這項控訴,又起因於戰後德國對納粹政權的轉型不正義。
有待商榷的人設改編
故事的男主角是為柯里尼辯護的律師Caspar Leinen,他在電影裡多了個土耳其裔的人設,但小說並沒有特別提到這點。而飾演本角色的演員Elyas M'Barek則有突尼西亞血統,究竟是先找好演員才改人設,還是人設先改好才找演員,不得而知。
人設改動最大的,是Richard Mattinger這個角色,他是被害人家屬委任參與訴訟的律師(順道一提,電影字幕將被害人參與訴訟譯為「附帶民事訴訟」,真是天大的誤會)。在小說裡,他只是個技藝精湛、公事公辦,又懂得享受人生的執業律師;電影裡給他安了一個納粹遺緒的背景,也許增添了些戲劇張力,卻也可能會傳達錯誤的訊息——這位律師之所以跟主角打對台,追根究柢是政治立場使然。這之所以是「錯誤」的訊息,是因為它呼應了「律師幫壞人辯護就是認同壞人」這常見的迷思。
電影裡還讓Mattinger出面利誘(日漸接近真相的)男主角退出柯里尼案,在筆者看來,這項改編也十分糟糕。原著小說安排「那個人」做這項髒活,是想要藉此指出,有些人之所以阻撓轉型正義的實現,理由與政治立場或意識形態無關,不是因為喜歡不義,只是因為正義造成「不便」。至於「那個人」是什麼人,就請讀者們自己找小說來看了。
昨天的雪,還是昨天的血?
電影版的Richard Mattinger,人設方面儘管有些瑕疵,卻也意外地提醒我們:轉型正義,威權遺毒的清算,不能獨漏律師。前監委陳師孟曾指控,黨國遺緒在台灣司法體系裡代代相傳、陰魂不散,但憑什麼律師界就不會有黨國思想、代代相傳、陰魂不散?威權時期那些走後門、拉關係、送黑錢的律師們,都上哪去了呢?
憑什麼律師的罪都是個人行為,還像昨天的雪上污痕,轉眼就融掉了;司法官的罪卻要集體承擔,更像昨天沾上的血跡,一天比一天黑、越來越洗不掉?如果沒有清算這些威權遺毒,人民怎麼知道,自己委託的律師,是否具有合乎民主法治憲政秩序的價值觀與專業素養、倫理操守,是否值得託付案件甚至身家性命?
弔詭的是,真正引人疑慮的,不是當年那些早就不知身在何方、穿著律師袍的司法黃牛;相反地,這幾年我們才突然發現,從威權時代就頂著人權、司改、平冤的光環,一路走來的律師前輩們,原來在跟黨國戰鬥的過程中,逐漸成為黨國的形狀。
就拿晚近見報的人物來說,曾經令人景仰的司改前輩,拿到監察委員的權力之後,竟為司改團體的同僚律師承辦並敗訴的案件提出調查報告。在行使法定職權之外進行調查,已經算是辦黑案,更不用說以監察委員的名義提出調查報告,顯然是在暗示後面承辦再審或非常上訴的法官,若不照監委大人的意思改判,就等著被彈劾!
此外,這位律師前輩監委,近期更爆出基於政治立場而干預個案,在約詢檢察官時,以「不解決就是逼我們彈劾」加以脅迫,其毫不遮掩地干預司法的嘴臉,比諸威權時期的黨國體制,簡直是五十步笑百步。這跟他在威權時期出生、成長、接受法學教育與律師訓練的背景,難道一點關係都沒有嗎?他之所以如此敵視作為法治國基石的司法獨立,難道不是長期生活在干預司法同樣毫不手軟的黨國體制,有樣學樣?
臺灣向來都有人質疑,威權時代遺留至今的司法官,到底懂不懂民主法治的基本道理?能不能在民主法治的社會裡,做好法官的工作?這個質疑當然不無道理,但在生長在相同背景、接受同一套法學教育的律師們,何嘗不是引人質疑,甚至以自己荒腔走板的表現,讓人搖頭嘆息呢?
珍惜民主臺灣培育的法律人
筆者當然不是要聲稱「少年郎卡歹」,或是年輕司法官什麼都好、什麼都對(在同期同學才剛被搜索的當下,說這話真的很不科學);筆者只是要老調重彈地指出,解嚴至今超過30年、動員戡亂終止至今也快要30年,一個世代以來,民主化的臺灣培養出來的法律人,早就大量進入審檢辯各界。而量變,無可避免地會帶來質變。
一個世代過去了,臺灣的民主已經進展到今天的地步,如果仍然要粗暴地將司法視為威權體制尚未了結的一環,用看待威權體制的觀點、對付威權體制的手段硬幹,還美其名為「司法改革」,非但不足進行對症下藥的司法改革,更是在踐踏民主臺灣所培養出來的法律人才。
這樣的永續司改,對某些人來說是一門好生意,但對整個臺灣社會而言,無疑只是不必要的內耗。因為相較於清算1987年7月15日之前的罪行,它更癡迷於當下司法人員由於這些罪行所承擔的原罪。而將這種原罪無限上綱的結果,則變相阻撓司法轉型正義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