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靜倫/帕運精神:終與奧運並駕齊驅的帕拉林匹克運動會
「我希望看帕運的人越多越好。如果我爸媽早知道有帕運的存在,在我3歲那年,他們對身體障礙的可能性就能抱持更多希望。」澳洲金牌游泳選手與輪椅籃球運動員艾莉(Cole Ellie)說:「我媽沒看過任何身障人士,她害怕我的人生失去機會。」
Netflix 去年推出了《帕奧精神:鳳凰高飛》紀錄片。鳳凰高飛是里約帕運義大利金牌擊劍選手碧碧奧維(Bebe Vio)的封號,「鳳凰出生、死亡、浴火、重生。」碧碧奧維自陳她的順序稍有不同,她出生,而後浴火、某種程度的死亡,而後重生。
共融並非與生俱來,如同沒有人天生注定
回顧帕運歷史,你會發現人類並不總是那麼友善。從1960第一屆的羅馬帕運開始,歷界帕運也曾搞砸過、曾輕忽了運動精神、怠慢了選手,1980年的奧運主辦國蘇聯甚至拒絕舉辦帕運(最後由荷蘭延續帕運聖火)。
友善需要學習、需要見證、需要典範,需要有人開始質疑那些「不可能」。「唯一能達到這種啟發的,就是親眼見證別人說不可能的事。」2014年為受傷的現役或退伍軍人創立「勇士不敗」運動會(Invictus Games)的英國哈利王子說:「對許多年輕人來說,他們見證了這些選手達成書裡看不到、課堂上學不到的成就。」
帕運的創始人路德維希爵士(Sir Ludwig Guttmann)在二戰後第一次為16個癱瘓的退伍軍人舉辦運動會,就在1948年倫敦奧運開幕的同一天。在一個沒人想為脊損傷兵多花力氣的時代,這個自納粹德國魔掌中逃離的神經科醫生,首先在英國突破了世人對身體障礙的想像。
英國是身心障礙權益倡議的發源大國,卻也是直到一次世界大戰後,大量傷兵出現在街頭,以及二戰之後勞動力急遽短缺,才開始迫使國家在法令與環境上做出改善,好讓過去被排除在社會之外的行動障礙者能順利出門工作,加入勞動力市場。(即使如此,第一部身心障礙反歧視法還是直到1955年才終於通過)
戰爭過後,歷劫歸來的傷兵們驚訝於人們的陌生與冷淡,出生入死的戰士一夕間淪為「社會的負擔」,直到路德維希爵士以開創性的治療和復健改變了他們的命運,重新為他們找回機會與可能。也是因此,舉辦運動會對他來說幾乎是理所當為:「在身障者康復的過程中,運動是不可或缺的元素。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比運動,更能把人從黑暗的深淵中拉回來。」
我們從未如此純粹
1960年,第一屆帕運在羅馬誕生,集結23個國家共400名運動員,成為世人見證典範的競技場。與此同時,科技與醫療日新月異,帶動了輔具的創新與進化,成為運動員「延伸的身體」,讓每個障礙者可移動的速度大幅提升、ㄧ舉拓寬了生活中可抵達的距離和邊界,也讓肌肉與骨骼在日夜苦練中有了全新的使用方式。
自此之後,裝了義肢的跑者能夠感受到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截肢者坐上競速輪椅,從原本引頸觀望的小天地中解放;內戰倖存傷者不必再逃跑,轉而在運動場上奔向目標;甚至有人在奧運中受了傷,卻在帕運中重返世界舞臺。
前人的努力一點一滴撐開了想像空間,甚至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與交流有了全新的「高度」。「10歲之前我一直困在輪椅上,直到一個非營利組織給了我一雙義肢。」來自南非的男子200公尺銀牌跑者馬赫蘭古(Ntando Mahlangu)說:「從那刻起,我人生很多方面都改變了。現在我可以大方面對人群,看著他們的眼睛和他們互動,感覺自己跟所有人平起平坐,而不再只能盯著他們的肚子。」
在馬赫蘭古出生的世界裡,先天障礙的孩子在某些村落裡會被視為詛咒而丟棄,而身為障礙者,同時又身為黑人的跳遠選手阿雷茲(Jean-Baptiste Alaize),則不斷遭遇雙重且複雜的歧視,直到運動拯救了他。這些排斥的背後除了文化壓迫,還交織著人類對於失能、失去生產力、被社會拋棄的恐懼,使我們必須不斷警告那些看起來達不到標準的人。如同艾莉所說:「每個選手從小到大都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告知:你的人生沒機會了。」
帕運運動員真正獨特的經驗,不僅僅是克服身體功能上的、旁人眼中的「缺損」(那些他們常被關注的視角),而是在一個緩步前進的社會中,作為一個障礙者所經驗到的各種對待。這些對待或悲慘無依,或振奮人心,所反映的是每個社會選擇用什麼姿態來對待差異,以及願意付出多少努力來排除那些「環境中的障礙」,而非排除「障礙者」。1
那些夾帶著同情、驚奇、過度個人化、摘去細節、去頭去尾的視角,對他們來說,反倒是種需要隱忍的、死板的成功敘事。成功是真實的,卻並非因為世俗眼中的缺損才得以偉大,如同馬赫蘭古不需要先告訴你他自幼失去雙腿,他所抵達的位置本身已是非凡。
而展現這些位置的帕運,就跟所有運動比賽一樣,僅僅是讓沉默的努力被看見、讓執意投入的成員從小區到國家、從國家到世界,在層層競技中克服萬難(無論是身體障礙、心理議題或家庭環境的打擊),由此脫穎而出、光榮現身,都已是它的驕傲。
這單純就是一場運動賽事,我們從未如此純粹。
從無障礙到通用設計,超越勝負的成就
除了讓全世界看見過去被迫隱身的群體,帕運也ㄧ次次挑戰人類既有的認知,為人權做出重要的推進──2008年北京帕運後,中國社會對身障者有了全新的看待;2012年倫敦帕運售票率創下歷史新高;2016年里約帕運甚至擁有比奧運更高的入場總人次。
2020(2021)東京帕運,體育界有史以來最大的人權倡議運動#WeThe15在8月19日正式啟動,帕委會主席帕森斯(Andrew Parsons)在帕運開幕式中宣誓,全世界將為占總人口15%的12億身心障礙者有所行動。#WeThe15的宣導影片從頭到尾強調ㄧ個重要的概念:「我們沒什麼特別」,這並不在於否定障礙者獨特的生命經歷與需求,而是身而為人,我們都擁有同樣的「權利」,去追求並實踐自己對於生存與生活的渴望。
帕運的原文「Paralympic」中的「Para」,也終能從原本指涉的字義「半身不遂」(Paraplegia)真正轉向,成為與奧運「並駕齊驅」(Parallel)的詮釋──字義的拉鋸向來在爭權的歷史中非同小可,名詞的演變決定了我們看待彼此的方式,甚至連帶影響後續的醫療與資源,使得許多人願意為它付出長久的心血。
如同「思覺失調症」取代了「精神分裂症」、「漢生病」取代了「痲瘋病」、「無家者」或「街友」取代了「遊民」或「流浪漢」,身心障礙領域也可見「殘障福利法」更名為「身心障礙者保護法」,「中華民國殘障團體聯盟」更名為「身心障礙聯盟」,甚或是此次帕運中ㄧ再提醒的,不該再使用的「殘疾人」翻譯。
在簡體中文的世界裡,甚至在聯合國各種簡中版的官方文件中,我們都不斷看到這些字眼。然而「殘」是即使去掉前後脈絡都還單獨帶有眨意的字,不管從字面意義或文化語境來說都毫無轉圜餘地。它暗示了我們無論這個人出現在什麼情境中,他的「不同」都優先於他的成就,他的「缺損」都大過於他的所有。
當我們有意識的將「殘障車位」、「殘障廁所」改成「無障礙車位」、「無障礙廁所」,甚至如同東京奧運選手村一般,不再刻意區隔出無障礙設施,而是從一開始就採用全民適用的「通用設計」,使得奧運結束後,選手村得以直接將五環象徵換成帕運的三彩標誌,原地為帕運運動員「無障礙」啟用。這些進展,才是人類真正超越勝負,以差異為主體、以共融社會為目標的成就。
(本文授權轉載自「Right Plus 多多益善」,原標題:〈「我們從未如此純粹。」帕運精神,當超級英雄不再特別〉)
|延伸閱讀|
- 亂入公約課後隨筆 04:沒有障礙的人,只有取決於人的障礙環境
- 亂入公約課後隨筆 01:小區裡看不到的權利,放大到世界裡也看不到!
- 飽受憂鬱症所苦的職業運動員,可以拒絕出席記者會嗎?/從大坂直美退賽看「身心障礙合理調整」
- 參考〈沒有障礙的人,只有取決於人的障礙環境〉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