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勒斯洛伐克首都的《城市五線譜》：一筆一畫繪出城市之顏

吳思恩 29 Sep, 2022

一直以來，我們對於所謂的「城市電影」、給城市的情書，停留在單一的想像，我們沉醉於在這個城市發生的故事，而非城市本身，好像因為有了這些人們存在，城市才是美的，而在喧囂的城市裡，鏡頭始終聚焦那一兩對璧人，其他構築出整個故事背景的人們，幾乎沒入了車水馬龍之中。

2022年台灣國際女性影展選片《城市五線譜》（Lines）聚焦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提斯拉瓦」，本片為新銳導演芭博拉・斯利柯娃（Barbora Sliepková）的首部紀錄長片，它如同許多城市電影一樣，關注城市中的人，不同的是，這次城市不再是襯托某段情感的配角。在《城市五線譜》中，城市本身就具有生命，所有人都生活在這座城市裡，而不是踩踏在這座城市上，各活各的人生。

以線條構築而成的城市地景

斯利柯娃特意捕捉了那些城市中的線條，地上的交通標線、橫亙在城市裡錯綜複雜的電線，以及井然有序的建築物，切割出屬於布拉提斯拉瓦的城市景觀。

城市的外觀本就承載了太多訊息，只不過人們並不一定會察覺，建築暗藏了這裡的氣候變化，甚至潛藏了國家政體的變遷，它孑然於此度過春秋，也看遍政權的轉移與起落。布拉提斯拉瓦作為一後社會主義城市，仿若被重重線條綑綁，然而在導演溫暖的凝視下，卻同時富含了穩定與衝勁。

作為他者，觀察一個城市是容易的。在台灣街頭經常會看到外國人端詳著騎樓上的廣告單，語言上的陌生感與截然不同的商業思維都使這些事物如此靈動。

所有住民眼中醜陋的街景，對於異地人來說都十足有趣，雖然它們破壞了城市整體的美感，卻深刻體現居住在這裡的人如何與這個城市共處，非關好壞，亦無評價，但僅僅是觀察這些小細節，便能推敲出屬於這裡的人文脈絡。

然而，作為我者，觀察一個城市卻是困難的。這也是《城市五線譜》的珍貴之處，因為要觀察一個自己過於熟稔的城市經常會忽視一些看起來理所當然，對外人來說卻新奇有趣的事物。

或者，換個角度來說，要發現一個生活幾十年的家人、情人的美麗之處，總是比初見時要困難許多。面對故鄉，我們總是多了苛刻，少了些同理。斯利柯娃一直很欣賞具有傳奇色彩的城市交響樂，並以此作為《城市五線譜》的靈感來源。斯利柯娃說：

布拉提斯拉瓦是我出生和居住的地方，我視它為公共與私人、現在與過去的粗略界線。在電影中，我注意到了城市的日常、節奏、氛圍、人們的平凡故事，以及我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這不是一項探討布拉提斯拉瓦轉型中的具體行動者的調查，而是在談論後社會主義城市的生活感受。關於日子的節奏、關於在水泥堆中流下汗水，或者在充滿不同障礙的環境中尋找愛。

城市中的微小行動者

石灰粉隨著機器的前進、後退落至馬路上，例行性的工作印證著人們的日常從何而來，鮮少有電影將這些微小的人們放得如此巨大，布拉提斯拉瓦如同一張蒙太奇拼貼照片，遠觀是城市的全貌，細看是一個又一個使城市正常運轉的日常。於這些被攝者而言，斯利柯娃在做的是「藝術」，但斯利柯娃反倒視他們的工作為「舞蹈」，一支富含技術、節奏的舞蹈，也是一場與城市的群舞。

斯利柯娃眼中的城市透過一個個節點相互連結，毫無斷裂感，從交通標線到電線，從幢幢大樓到建築工人，以及獨居婦人與工人攀談的淡淡暖意，人們駐足於酷兒音樂家跟前聆聽，那是不立基於任何關係，僅因同在這個城市裡而邂逅的緣分。

若以台灣常見的相遇來類比，大約就像等紅燈時，在那短短的一分鐘裡一旁的騎士攀談，若下個紅燈再遇，便延續剛剛的話題，若就此分道揚鑣，也不需有多少的留戀。那是此時此地僅存在於對話二人之間的世界，在偌大的城市裡，每天都有千萬個小小世界在誕生，彼此互不滲透卻也呼相交織成城市人們的群像。

布拉提斯拉瓦曾是哈布斯堡匈牙利王國的首都，蘊藏的濃厚的歷史文化氛圍，但它仍然持續在變動，新的大樓不斷建起，人們來到首都尋找新生、建立家庭。人口移動伴隨的是每一個對未來懷抱憧憬的心，當然也暗藏著可能的衝突，當斯利柯娃的鏡頭與房屋銷售員、看房的人們一同移動，房屋的輪廓隨著人們移動的步伐逐漸完整，更如同所有來到這裡的人們，似乎都離自己夢想的家庭、夢想的未來更近一步。

透過電影聆聽城市的呼吸

斯利柯娃關懷人們日常生活中的互動，也關注體制內的人如何改善市民的生活。年輕的市議員候選人為民奔走，暢談環境議題，他在鏡頭前反覆練習，試圖讓人們認識自己，也期望將自己對於城市的想像、城市價值感的願景傳達給市民，但導演並非著重只展現候選人的想法，而是他在闡述的過程中，種種的緊張感，而這恰恰最能展現他因作為一位候選人，而面臨的諸多挑戰，這是他與城市獨有的互動關係，就像其他每一個居住在這裡的人一樣特別。

《城市五線譜》極為詩意，即使它揀入許多現代都市會有的開發與破壞，依然都是美的，因為記錄一個城市的變化，就彷彿聆聽它的呼吸聲，在胸脯一起一落之間，日日微小長久以來卻變化甚鉅的日常更迭都被收入其中，而這本身就是一件太浪漫的事情。斯利柯娃在紀錄片中，同時微觀了城市中的每一個人，卻也適時地將距離拉遠，巨觀這座她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變遷，城市的空間不再模糊，邊界也不再只是作為行政區劃分，而是比鄰於人與人之間、與每一道構成城市的線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