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男孩》利益與極權下的無盡「扮演」,具現中國青年的迷離幻夢 | 漢斯黃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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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錢男孩》利益與極權下的無盡「扮演」,具現中國青年的迷離幻夢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今年風光入選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的《金錢男孩Moneyboys》,描述中國的「Money Boy」群像,意即來自鄉間的年輕男性,為求於大城市謀生、供養遠方原鄉,成為性工作者替「乾爹」服務。片中,柯震東所飾演的主角飛即是Money Boy(常簡稱為MB),追逐金錢時失去愛情,返鄉後被家族背棄,「扮演」性工作者或孝子皆失利,具現同志身處資本社會與華人孝道,交織網羅下的困境。

《金錢男孩Moneyboys》亦在本屆金馬獎入圍男主角、新導演兩大獎,作為導演C.B. Yi的處女作成績斐然。他出身中國但移居奧地利多年,令他鏡頭下的東方國度,師承其指導教授名導麥可漢內克,視角疏離而些許冷酷。本片場景雖設定於中國,但因「諸多因素」最終落腳台灣拍攝,更選擇柯震東、林哲熹等國內演員演出,令電影瀰漫難以融入的「距離感」,卻也加倍感受到同志及相關題材於中國,僅能在壓迫隱匿之下,以此種方式「現身」於銀幕。

販賣肉體與愛情關係的「扮演」——Money Boys迷失的中國夢

人們在掙扎中相互告慰和擁抱/尋找著追逐著奄奄一息的碎夢

——汪峰〈北京北京〉

電影以主角「飛」敲門進入酒店房間,開啟角色的英雄旅程(Hero's journey),遇見挑選他參與本次「交易」、更為資深的MB曉來。此時,兩人都以「Jackson」、「Max」英文名自稱,一如《神隱少女》千尋進入湯屋被簡化為「小千」,顯示在Money Boy資本掛帥的工作場域裡,真名必須被隱匿,象徵著「個體」的存在,也得被短暫拋離。

美國布朗大學人類學博士Cai Yifeng曾指出,「Money Boy」所進行的商業行為,比起普遍認定的「性交易」更為複雜,他在文章中寫道:「這是他與被其所吸引的客戶,彼此以真誠情感投資與牽絆下的交易活動。」因此電影中段,主角飛也蛻變為成熟的MB,與黃鐙輝所飾演的乾爹不僅以「公婆」互稱,迎接乾爹時,飛更扮演「賢妻」姿態下廚,穿著對方喜愛的日式浴衣,上床前先與對方「品茶」,互動如愛侶或夫妻。

不過,這場「扮演」仍在而後的性愛場面露餡,鏡頭以高角度「上帝視角」,呈現黃鐙輝飾演的乾爹緊緊箝制住飛的雙手,以後背體位性交而達到高潮,而面顯疲憊未達高潮的飛則對乾爹說:「你是男主角,你爽就行了。」在在表現MB與其客的從屬關係,即便包裝著名為愛情的糖衣,仍難掩販賣事實的「入侵」,尤其對比片中另一場戲,鏡頭便以平視手法,呈現飛與而後成為其男友的曉來間的性愛。

劇情前段,飛在前輩曉來的引導下,逐步進入Money Boy的世界,衣裝也從素色T恤外衣,轉為如曉來身上鮮豔亮眼的花紋襯衫,也意味著飛的轉變。兩人也相濡以沫培養出感情,卻因飛在一次接客遭受肉體凌虐,曉來為替其復仇卻反被眾人追打,電影同以「上帝視角」呈現打鬥場面,顯示MB所遭受的壓迫,亦宣告飛與曉來間的純情,終將因金錢介入的關係而終結。

「Money Boy」成為貧窮異鄉青年「力爭上游」,在城市追逐金錢而實現「中國夢」的途徑,或許能經濟獨立,但仍可能失去自由情愛的權利。如同社會學者江紹祺曾在訪談提及,「Money Boy」背負著外地人、性工作者與「和同性發生性行為」的三重歧視標籤,《金錢男孩》的飛亦逐步在工作的靈肉分離中迷失,他與曉來曾在KTV高唱的〈北京北京〉,成為不勝唏噓的代言曲,兩人荒腔走調地唱著:「我們在這尋找,也在這失去。」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華人孝道與中國極權下的「扮演」——Money Boys及電影的失落與疏離

出賣自己,沒人會看得起你,你永遠都是個不孝子。

——《金錢男孩Moneyboys》

《金錢男孩Moneyboys》中,飛成為Money Boy並非出於自由意志,而是源於為其鄉下病母賺取醫藥費,改善家族的生活品質。當飛在工作時被「公安」設計而遭捕,隨後睽違多時返回家鄉,卻並未獲得其家族親戚的認可,眾人在飯局拐彎抹角,要替飛介紹對象、希望他早日成家云云。直至「蔡爸」蔡明修飾演的親戚,暗指知情飛的同志與MB身份,接連拆穿和樂假象,叫罵著:「你們家真的會丟臉到死、梁家的面子被你丟光了。」

此段落描繪同志族群乃至性工作者等,難容於父權與婚家體制,因為其「性」對傳宗接代毫無用武之地。同時,飛卻仍深受華人孝道文化影響,仍在如此保守家族間,試圖「扮演」一名孝子,例如會在祭拜母親時說出:「兒子不孝,沒能見你最後一面。」為求孝敬父母與家庭,而不惜販賣其肉體與情慾,卻仍得為「不孝」、「丟全家臉」的罵名所追打,亦是指出他在儒家孝道社會中所面臨的衝突。

片中,多位MB也皆有男性伴侶,但卻未曾有人坦言自己為「同志」。另外,更有身為前MB的角色項東,與其女性好友Lulu「假結婚」的場面,更在乍似歌舞昇平的「假婚禮」上,遭同為MB的酒醉好友,逼迫兩人於親友面前尷尬接吻,再再顯示同志在孝道文化下必須的「扮演」,以及扮演所碰觸到的疆界。

另一處《金錢男孩》有意的設定,則是Lulu、飛的姊姊梁紅、曉來而後的妻子李玉,皆由中國女星曾美慧孜飾演,諷刺在父權婚家體系,女性只得以相同面貌,矜持守住「扮演」其性別角色。因此,當梁紅要求與家庭衝突的飛,希望他離家找尋自由,不必擔心家父健康與家中生計,因為有她照料,並説道:「你該開始為自己著想了。」還能回城以MB身分討生活的飛,對比著「無法為自己想」的梁紅,更暗指女性在傳統社會下犧牲的無奈。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在真實地點拍攝此片,必定會完全不同,但不幸的是這是不可能的。

——《金錢男孩Moneyboys》導演C.B. Yi

揉合孝道文化與保守風氣影響,中國在共產黨極權管理下,1980年代前仍將同性戀行為視為「流氓活動」,更到2001年才將其從精神疾病中剔除。迄今,LGBT族群仍未被官方重視,相關題材影視作品亦經常遭打壓,2015年底頒布的《電視劇內容製作通則》,表明同性戀屬於「表現與展示非正常的性關係」,應要全面禁拍。今年宣布禁止偶像養成節目的「限娘令」,更近一步表明「堅決杜絕『娘炮』等畸形審美」,皆是中國性別平權的大倒退。

《金錢男孩Moneyboys》故事設定於中國,導演C.B. Yi在訪談中也提及,原先預定返回中國拍攝,曾耗費兩年在當地選角,不料卻在拍攝前7個月遭部分演員委婉辭演,理由是經紀人「建議」他們不要參與該項目,而後再因預算考量輾轉至台北拍攝,也都可見中國影視產業,對同志題材「自我審查」的跡象。

因此,C.B. Yi與《熱帶幻夢》攝影指導Jean-Louis Vialard鏡頭下,東方城市顯得疏離而冷酷,或許也為避免繁體字傳單、台北地景太過顯眼,劇本直指中國城鄉、貧窮問題的饒口台詞,也在柯震東等演員的台腔口音下,聽來更加生硬而不自然。然而,種種電影的「距離感」,以台籍演員「扮演」中國人,甚至以台灣「扮演」中國城市,也都成為《金錢男孩Moneyboys》以同志與性工作者禁忌題材,挑戰中國極權權威而被迫形成的「掩飾」。

C.B. Yi曾於訪談提及對侯孝賢的崇敬,也表明《金錢男孩Moneyboys》部分場景致敬侯導的電影語言,而片中婚禮、MB們為項東及Lulu餞行的場景,以緩慢的長鏡頭拍攝眾人用餐畫面,尤令人想起李屏賓於《海上花》的攝影技法。

此兩場景,不僅凸顯Money Boy在儒家孝道思想下的壓迫,向《海上花》的致意,更令人想起該片當時亦曾預定於中國拍攝,呈現清末上海英國租界妓院的紅男綠女。然而,藝術指導黃文英也曾在《海上繁華錄》中寫道,該片被中國政府以劇本「缺乏對當時社會的批判精神」為由,並未審核通過,最終改回至台灣拍攝,令《海上花》與《金錢男孩Moneyboys》兩部以「性工作者」為主人翁的電影,遙隔23年面對極權中國體制,有了意想不到的連結。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破除「扮演」,成為自己——Money Boy燃烈的自由幻夢

你一直在為別人活,你以為你這樣很偉大嗎?

——《金錢男孩Moneyboys》

如同前述,飛作為Money Boy,販賣自己的身體與情慾以服務顧客;作為「孝子」,即便以金錢供養家庭,同志與性工作者身分也難為環境認可。片中多次拍攝飛開關、進出大門的舉動,如同他經常迎接或走入別人的生命,「扮演」情人、孝子為對方服務,為五斗米折腰,一如他的自白說:「活著不就是吃、喝、拉、撒、睡、掙錢。」卻也因此逐漸在迷離城市間,流失掉自己的身分。

劇情後半,飛的同鄉青年梁龍也欲追尋前者,至大城市生活成為Money Boy,卻屢屢遭到飛拒絕,如同多年前曉來也曾阻止飛,承接錯誤的客人,導致自己身心受凌虐。如今已歷經風霜的飛,甚至曾推倒梁龍作勢強暴他,讓他感受「出賣」身體之痛楚,卻也同樣無法阻攔梁龍,終讓他也成為MB,販賣與交易仍延續,一代代青年仍迷失在紙醉金迷的「中國夢」。

飛也與梁龍步入關係,卻重遇了舊愛曉來,因過去曾為飛接客時受的欺侮,向客人報仇而失去一條腿,成為街頭藝人且已結婚成家,走上MB屈服於外在社會價值的路。礙於舊情與內疚,飛搖擺於梁龍、曉來之間,發覺自己在重重壓迫,為他者而活之餘,仍殘存愛與被愛的渴望,即便是如同片中台詞,蜘蛛吐絲吞食般貪而「每個都不放過的愛」。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有別於片中總帶給飛痛苦與糾結的男性,女性角色如其姊姊希冀他「為自己著想」,曉來的新妻更是點醒:「你自己幸福,才能讓別人也幸福。」劇情最終,飛家中的門鈴響起,他卻遲遲未應門,剪接旋即轉換場景,飛與梁龍在酒吧隨音樂起舞,柯震東在全片的壓抑面容,全隨舞蹈而細膩鬆懈,步乏越發妖嬌輕盈,眼色展現自我光彩,不為誰而矯飾裝扮,只為自己而舞動。此幕的撼動程度,幾乎可媲美《軍中禁戀》演員丹尼拉馮的傳奇舞蹈演出。

如同《軍中禁戀》的補敘結尾,我們無從得知《金錢男孩Moneyboys》飛的起舞,究竟是一段已然逝去的回憶,還是內心始終燃烈的自由幻夢。然而,結尾短短30秒的鬆懈令人寬慰,越顯得前段MB或同志的命運,在中國孝道與共產極權夾擊下,更宛若無盡深淵,回頭一忘才知其深不見底。面對「我大中國」的霸道,同志的幻夢也只得於異地台灣拍攝,只得在銀幕上短暫閃現,隨著頗Chill的片尾曲〈Hello, Anxiety〉漸弱後,再遁入黑暗之中。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金錢男孩》劇照。 圖/可樂電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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