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爛的人》：面對生存焦慮，千禧世代能選擇「躺平」嗎？

漢斯黃 24 Mar, 2022

（※ 本文有雷，斟酌閱讀。）

11年前，挪威導演尤沃金提爾的名作《八月三十一日，我在奧斯陸》（Oslo, August 31st），闡述戒毒青年陷入厭世情緒，生活無以轉圜而走向毀滅，風靡台灣文青影迷蔚為經典。歷經《記憶乍響》（Louder Than Bombs）跨國製作、《魔女席瑪》（Thelma）挑戰驚悚類型，導演新作《世界上最爛的人》歸返其挪威家鄉拍攝，與《愛重奏》（Reprise）、《八月三十一日》合稱為「奧斯陸三部曲」，改以女性角度再度呈現21世紀千禧世代的徬徨迷惘，即將問鼎奧斯卡角逐「最佳國際電影」。

《世界上最爛的人》敘述年近三十的茱莉，模範生般的人生乍看一帆風順，但遲遲未能確立自我方向，不斷前進、轉向、暫停或逃避，最終讓事業停滯不前，愛情更因「急於跳船」而翻覆。電影敘述當代青年深陷資訊爆炸，忙於「選擇」而無法緊抓現實的焦慮，女主角茱莉更作為「#metoo時代」下的女性代表人物，試圖於個體自主與父權社會間掙扎求生。

電影中，「偽偷情」得以脫離婚家制度的框架，對世界喊停「躺平」也能成為生活態度。然而，當上世紀穩固的社經基礎崩解，《猜火車》（Trainspotting）中X世代的文化美學逐步凋零，現代廣宣、社群不斷心靈雞湯，鼓吹「做自己」才算成功。茱莉的逃避算可恥還是有用，身處喧囂紛亂「我就爛」厭世代的我們，又該如何真正成長成「自己」？

千禧世代「前進」的無用——享盡資源卻找不到自己的焦慮

妳好像在等待什麼，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世界上最爛的人》

《世界上最爛的人》如章回小說般，分為開場的序、正片12章節與結尾的跋。電影的「序」描繪品學優異的茱莉，從醫學系流轉就讀心理系、輟學玩攝影，最後為維持生計而在書店打工，旁白敘述茱莉認為她「被困在模範生框框」，並且懷疑何時「自己的人生才真正開始」。

生於1990年代的茱莉，位於Y世代末端與Z世代開啟之間，她自小接受良好教育，並未體驗「戰後嬰兒潮」（Baby boomers）父母輩的戰爭創傷、貧困挨餓，崇尚上世紀所遺留下的文學、唱片與電影，同時也趕上網路普及的千禧年，熟悉2010年後氾濫的社群媒體。

然而，千禧世代被戰後嬰兒潮父母輩灌輸「努力必有收穫」思維，面對講求效率、成功的資本社會，他們的成長卻歷經屢次金融風暴危機，早已意識世代資源分配不均問題，明白認分努力也未必有成果而頹喪，如同台灣「厭世代」、中國「躺平主義」誕生。同時，網路文化滾滾襲來無限量資訊，社群媒體致使比較心態徒增，以「做自己」鼓吹人們追逐理想生活，都致使千禧世代的焦慮與疲憊。

茱莉即面對如此焦慮，試圖找尋生命出路。20歲學生時期，她就讀令人稱羨的醫學系，卻不停分心滑手機外求關注，最終只得「斷網」專注學業，卻仍對自己感到失望，旁白稱：「她覺得不對勁，這不是她。」而後放棄學業投身攝影的她，與年長她20歲的漫畫家艾克索相識，對方以前輩之姿同理她：「我懂妳總覺得自己不夠好，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爛的人。」認為茱莉應該持續探索自我，年齡差距頗大的兩人生命處於不同階段，不應該於此時在一起。

艾克索生於X世代末端，深受MTV與龐克搖滾文化影響，內心的憤世嫉俗透過娛樂、藝術宣洩，同時被「戰後嬰兒潮」視為對生活「漫不經心的懶人」。1996年經典電影《猜火車》，描繪80年代末青年拒絕踏入體制，靠毒品逃離現實苦難，主角馬克更在片中諷刺反毒宣導詞「選擇生活」，叨念道：「我選擇不選擇生活，我選擇一些別的東西。」也讓《猜火車》晉升為當時大人們所信奉的資本社會，象徵成為X世代最為激進的反叛宣言。

尤沃金提爾2006年的長片處女作《愛重奏》描繪懷有文學夢的菲利普成名甚早、愛情得意，卻因成功而壓力過大罹患憂鬱症，甚至企圖自殺而未遂。片中他面對愛情或生死的未定，屢次以倒數數字抉擇事物：「所以數到0，你就會愛上我。10、9、8、7...」也可見X世代、Y世代交界期青年，交予命運的「賭命」焦慮與生活陣痛。

相對於《猜火車》的逆向反叛、《愛重奏》的恣意賭命，千禧時代的茱莉同樣感受到生存焦慮，眾人渴望她有所作為，網路時代的資訊爆炸、社群競爭卻令她徬徨。正如艾克索兄弟夫婦在聚會上，詢問朱莉對未來規劃時，面對她的啞口無言安慰道：「我們以前好自由，現在年輕人不一樣了，太多事令人壓力太大，網路上新鮮事實在太多。」

《集體倦怠：沒有熱情、沒有夢想、沒有未來，這就是千禧世代生活的殘酷世界》一書作者安妮．海倫．彼得森便在書中提及，千禧世代仿若坐擁資源，卻仍焦慮自己比不過螢幕裡的「人生勝利組」：「他們明白加劇倦怠的主要因素，其實不是電子郵件或Instagram，更不是源源不斷的新聞通知，而是持續無法達到我們為自己設定的那些不可能的期望。」

同時，即將「奔三」的茱莉，面對青春不再的壓力，不斷前進追逐自我，卻依舊徨然受挫。她在男友艾克索的新書發表會感到格格不入，只得躲到陽台藉菸消愁；或參加艾克索的親友聚會時，她既不是社會期待的成熟妻子或母親，也不再是無拘無束的女孩，因而在標準中產式「家庭和樂」的幸福寫照中，成為難以融入其中的異數。

而後，微醺的茱莉帶動眾人隨音樂共舞，卻意外令大嫂卡莉安娜在舞蹈間受傷，引發艾克索家人間的爭執，讓茱莉事後自責地說：「這都是我的錯。」仿若對她無法成為世俗標準一份子致歉。當《猜火車》選擇「不生活」以毒品脫逃現實，《世界上最爛的人》的茱莉框限在千禧世代的生存焦慮間，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處，致使「我就爛」的自卑情緒產生。她在鏡頭前的藉菸喘息，也成為日後選擇對生活「喊停」的前兆。

對現實「喊停」躺平何錯之有——女性自主與父權認同間掙扎求生

她不明白30歲的自己，為何會像斑比一樣渺小而迷茫。
——《世界上最爛的人》

茱莉身處重視性別平權的21世紀，深刻意識自己的女性身分。她能在聚會間直率吐槽男性，也能振筆疾書在社群發表〈metoo時代下的口交〉一文，叩問「作為一位女性主義者，妳還能接受被嘴幹嗎？」，都展現她有意識面對父權社會下女性的處境，並有其犀利、具批判性的觀察。

然而，茱莉作為一位新時代女性，依然在意父親是否出席自身生日派對，並對父親選擇參與再婚家庭「新女兒」的比賽，卻不願探望自己而黯然傷神；當她完成〈metoo時代下的口交〉時，也先讓身為文藝青年的男友艾克索過目，皆可感受茱莉仍渴望男性長輩的關注。

即便茱莉稱自己享受口交，是因為她能成為讓男性生殖器「硬起來」的人，猶如她渴望凌駕男性或父權的慾望，但實際上她也像文中敘述的那位女性好友：被迫接受父權的控制而為其「口交」，卻對父權的讚許而感到興奮，成為現代女性仍受限於父權社會的隱喻。

伴隨千禧世代的生存焦慮，茱莉面對事業成功、歷練豐富的年長男友艾克索，既是依賴其陪伴，接受對方權威性的指點，但也因對方的性格理智、善於分析、清楚人生方向而備感壓力。當艾克索提出生育請求時，茱莉一面自貶無法成為好母親，同時也控訴對方掌控著兩人的感情生活：「所有事都是你說的算，你有假期我們就來度假，漫畫創作完你就無聊了，大家都有小孩你就想生。」

茱莉無法在21世紀艱困重重的現實找尋自我，也不願就此踏入父權社會的婚家體制，因此選擇「脫逃」。片中第二章節「偷情」，她潛入陌生人的婚禮，面對看對眼的男生艾文，告誡他別問那些老套問題「你是誰？」、「你做什麼工作？」，暗喻著茱莉渴望掙脫社會賦予她的框架。隨後兩人吞雲吐霧試探彼此，鏡頭慢動作捕捉菸霧浪漫瀰漫，茱莉藉此逃離伴侶、人生方向與生存焦慮，以「偽偷情」求得喘息片刻。

同時，片中也揭示艾文的伴侶，全力傾心成為關懷環境的「瑜伽大師」，猶如已是成名漫畫家的艾克索也知曉自身方向，相對地艾文僅是咖啡店員工，與茱莉同樣尚處摸索自我階段。因此最為魔幻的第五章節「錯的時間」，茱莉按下電燈開關後時間奇蹟似地暫停，她在街頭自在奔馳，穿梭於象徵奧斯陸新面貌的條形碼建築（Bjørvika Barcode）之間，尋至與自己價值觀相似的艾文，再次歡度「偽偷情時光」，預示茱莉的新生即將展開。

電影製造絕美光影與場面，配上好萊塢40、50年代的三拍子配樂，創造出「無限可能」的遙想幻覺，讓茱莉重獲主權，宛如浪漫喜劇主角，獲得脫逃桎梏現實的機會。因此，當時間恢復運行之後，卸下女主角光環的茱莉告訴艾克索，在這段關係間她像是個旁觀者：「我在自己的生活成為了配角。」即便對方極力挽回，她仍堅決分手。

面對迫人前進的現實，年近三十感受到的年齡焦慮，茱莉藉由偽偷情、分手對生活「喊停」，選擇與年齡相仿、更安於現狀的艾文展開新戀情。兩人約會性愛、飲酒作樂、吃迷幻蘑菇，一同不再遙想未來，拋下社會「交辦」的種種期許，儼然成為千禧世代的「躺平」寫照，茱莉也對艾文表示：「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可以做自己，真正的自己。」

然而，第八章節「茱莉的自戀馬戲團」當她吃下迷幻蘑菇，宛如墜入《八又二分之一》（Eight and a Half）開場的夢境大海。幻覺之中，她的皮膚迅速皺摺，瞬間老了50歲，讓她再度感到挫折，憤而朝忽然現身的父親扔擲沾滿經血的衛生棉，突然又手抱嬰兒的她，也無力回擊前男友的訕笑。身為女性的茱莉仍感受到年齡焦慮，恐懼自己無法逃脫婚家體制；同時，無法獲得父親或社會認可的自卑感，種種令她覺得自己「爛」的因素，仍在內心隱隱作痛。

《世界上最爛的人》藉由茱莉與伴侶的分合決定，致敬喬治庫克1940年浪漫喜劇《費城故事》（The Philadelphia Story）人物的情感選擇，也近似濱口竜介的《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寢ても覚めても），主角徘徊於「雙胞男性」的價值差異。茱莉選擇逃避，既可視為她身為女性自決的選擇，同時也是作為千禧世代自卑的「退守」，展現她在個體自主與父權社會之間，試圖掙扎求生的一條路徑。

以歲月消逝認清人生有限——面對選擇代價活成這個「我」

和妳這段感情是我一生最珍貴的，妳可能不覺得，妳還有好多年要過。
——《世界上最爛的人》

身處現代，人們仿若在生活有無盡選擇的世界，如同《猜火車》英倫青年選擇不生活，《愛重奏》才子們選擇投身愛情或堅持夢想，《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主角朝子猶疑於命定初戀與穩固同居男友之間，《世界上最爛的人》的茱莉也選擇逃脫，藉「躺平」一晌後青春的歡愉。然而看似「無盡」的生活選擇，對決上的是「有限」的年歲時間，決議背離現實並不可恥，但青春、生命甚至整個時代的逝去，終究會敲上門逼迫人們直視。

劇情發展至後段，茱莉得知艾克索罹患胰腺癌，而前去醫院探視生命將盡的前男友。導演尤沃金提爾儼然藉由艾克索的病症，暗喻他所代表的X世代正在消亡，不論是他「創作不需讓觀眾舒服」的言論，踩至現今提倡女權的道德底線，或他曾經挑戰時代神經的前衛漫畫《山貓》，翻拍為電影版時被「刪減尺度」。過去，艾克索所熱愛的書本、唱片與傳統電影產業也正在萎縮，正如他所述：「當我開始崇拜過去的一切，我沒有未來，只能往後看。」

一如《八月三十一日》開場，尤沃金提爾放入一連串奧斯陸的影像片段，無數居民談論他們所記得但已消逝的城市回憶。從《愛重奏》到《世界上最爛的人》的三部曲，也成為「奧斯陸」的消逝與變化寫照，艾克索如《八月三十一日》的回憶片段正在消逝，茱莉則像聳立於市街的條形碼建築，試圖成為城市新的一分子。尤沃金提爾說：「奧斯陸近年來改變很大，城市大幅地成長，而我希望透過我的電影，去展示這座城市的歷史。」

茱莉眼見即將失去艾克索，才意識到當初放棄的感情，已無法倒帶時空重新擁有，她對艾克索說：「再也沒人能和我那樣深聊，像我們以前那樣聊。」當時，茱莉已發覺自己懷有艾文的小孩，憂心忡忡自己將展開人生下一步，艾克索則重述兩人交往談及生育話題時，早已對茱莉投注信心，深信她會成為一個好母親：「我看得出妳懷疑自己，要說我有什麼後悔的，就是沒能讓妳發現妳有多好。」

《世界上最爛的人》中千禧世代的逃避，令茱莉注定與X世代的艾克索錯身，直到分離時分茱莉才懂得成長，開始審視自身處境。正如茱莉與艾克索會面後，才選擇與艾文坦言自己懷有身孕，她也終於面對自己的逃避心態：「我感覺我從來沒想清楚，就這樣糊里糊塗向前走。」

尤沃金提爾曾於訪談提及，資本主義賦予現代人幻覺，仿若生活的一切，都能如商品被交易、選擇和汰換，他說：「我們活在一個否認死亡存在、否定選擇是有限的時代。」茱莉正像是走入資本主義的騙局，不論是與成功亮麗的時代俱進，向父權與婚家體制反抗拚搏，或者迴避現實躲入幻想泡泡，但人們一旦選擇就必須付出代價，時間與青春都無法按下暫停鍵，而是只會如分為12章節的電影，畫面一格又一格推進茱莉長大。

《猜火車》主人翁馬克意識選擇「不生活」的頹靡，讓他無法在現實生存，才在結局背叛好友而脫逃，捨棄家鄉而迎向未來。如同《世界上最爛的人》的茱莉，馬克也擔起「選擇」的後果，在相隔20年的《猜火車2》面對中年危機，直視自己年輕時不羈的決定，如何致使自己與好友走向今日困局，就像片中翻新的那一長串「選擇」口白，即是馬克如臨年歲的大敵之下，認清現實的沉痛告白：

選擇重蹈覆轍，選擇慢慢認命，接受你能力所及而不是遠大的夢想，退而求其次和接受現實，選擇失望，選擇失去你愛的人們，他們死去時你的心也死去一部分，直到你明白未來有一天，他們都會一個個離開⋯⋯

《猜火車》X世代馬克的選擇「不生活」，對照《世界上最爛的人》千禧世代茱莉的躺平，仿若歷史不斷重演，考驗著代代青年的命運。然而，面對更加妖夜慌蹤的21世紀，現實已不像艾克索所述的X世代，事物還透過實體傳遞得以緊握，人們永遠渴望擁有更多財富與智慧，追逐更耀眼的理想與成就，生活要更加便利、快速有效率，感情汰換如滑交友軟體輕易。

千禧時代不能緊握的，已不是《重慶森林》容易過期的鳳梨罐頭，而是《駭客任務》無孔不入又難以跨越的「母體」日常。琳瑯滿目的選擇看似陳列架上，但意識前進不懈未必有用，努力成為自己仍可能挫敗，容易落入茱莉「我就爛」的自卑狀態，讓吞下紅藥丸留在母體的「躺平」，幾乎是個難以忽視的誘人選擇。

而《世界上最爛的人》正以電影這門艾克索口中正消逝的藝術，施以影像的魔法，隨前段的剪輯快進、中段時間暫停的魔幻場景、末段聚焦男女主角的真誠獨白，讓我們見證茱莉在現實迫近、幻想暫停與失去所愛的處境，伴隨她走過21世紀生存的千瘡百孔。它並未審判茱莉的「躺平」是可恥或有用，但她跌撞前進的青春，終究讓她成長為今日的自己。

最後，茱莉成為片場劇照師，當剛拍完戲的女演員自述剛才表演「爛透」，茱莉寬慰告訴她「保持原樣」並捕捉其身影，宛如她終能直視那個曾經失敗的自己；而後她更發現女演員，竟與已是前男友的艾文育有一子，她也曾經能走入婚家體制成為那個角色，但她並未對「平行時空的自己」表露過多稱羨或遺憾，反倒是轉頭返回工作室，專注於攝影修圖工作，終於能堅定聚焦於自我選擇之道路。

《世界上最爛的人》終是茱莉的成長故事，是千禧世代於現實掙扎的縮影。正如片中台詞所述，人們總是耗費太多時間擔憂未來，憂心忡忡想成為理想的自己，或者又如茱莉龜縮而躺平，讓生活暫留於假象的美好泡泡。其實隨時間往前行，如同觀看一部電影，仔細享受一秒24格的每幀畫面，別總是妄想快轉、暫停或倒帶，或許即是最美好的選擇，正如同艾克索生前對茱莉所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