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sayo/企業號舵手的童年:《他們稱我們為敵人》日裔集中營恐懼記憶 | F.E.Ws 少述派勢力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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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sayo/企業號舵手的童年:《他們稱我們為敵人》日裔集中營恐懼記憶

喬治武井在《星際爭霸戰》影集中飾演企業號舵手蘇魯光。 圖/IMDb
喬治武井在《星際爭霸戰》影集中飾演企業號舵手蘇魯光。 圖/IMDb

距珍珠港事件爆發、美國對日宣戰還有四年多一點的1937年春天,身為第三代日裔美國人的喬治武井(George Takei,和名武井穗鄉)在洛杉磯誕生,他的父親是生於日本的第一代移民,母親則是出生在美國的第二代移民,也就是所謂的「二世」(Nisei)。

小喬治長大後投入了演藝事業,在1966年的初代《星際爭霸戰》(Star Trek)影集中,他所飾演的企業號舵手蘇魯光(Hikaru Sulu),不但成為了此系列的經典角色,也是上世紀的美國娛樂影視中最早「不是反派也不是丑角,擁有正面形象」的亞洲人角色之一。在演員生涯之外,喬治武井畢生投入各種民權運動,他不但是提倡日裔及亞裔權利的名人代表,也是LGBT族群的發言人之一,並於2008年美國加州最高法院判決同性婚姻合法至8號提案通過期間1,與其伴侶布萊德阿爾特曼(Brad Altman)正式結婚。

在投入現在進行式的平權運動同時,面對過去歷史的轉型正義工作,也是喬治武井所一直努力的。2019年,他出版了一本自傳式的圖像小說《他們稱我們為敵人》(They Called Us Enemy),以漫畫的形式,重現了他的童年記憶以及二戰年代很大一部分日裔美國人的共通經歷——住在日裔美國人集中營的日子。

喬治武井於2019年出版自傳式圖像小說《他們稱我們為敵人》。 圖/《他們稱我們為敵人》書封、法新社
喬治武井於2019年出版自傳式圖像小說《他們稱我們為敵人》。 圖/《他們稱我們為敵人》書封、法新社

喬治武井與其伴侶布萊德阿爾特曼。 圖/美聯社
喬治武井與其伴侶布萊德阿爾特曼。 圖/美聯社

行政命令9066號和日裔集中營

珍珠港事件後,不少日裔的社群代表和宗教(佛教)領袖隨即遭到逮捕,美國民間的排日情緒也日益高漲。到了1942年2月19日,小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總統簽署了行政命令9066號(Executive Order 9066),授權軍隊可將國內某些地區劃為「軍事區域」,並可以限制住在該地區人民的行動自由,包括居住和遷徙的自由。

被劃為「軍事區域」的地區包括整個加州、大部分俄勒岡和華盛頓州以及一部分的亞利桑那州,亦即當時最擔憂日軍從海上入侵的西岸地區,而那時美國本土有超過總日裔人口八成的人正居住在這個地區。2

雖然行政命令9066號的內文並沒有提到任何「日本人」(Japanese)或「集中營」(camps)的文字,但接下來三年有超過十萬的日裔移民,被強行送入了用鐵絲網圍起、有著士兵在高塔上拿槍看守的十個集中營內,雖然也有來自德、義的其他軸心國移民受到同樣對待,但人數上完全不能相比,日裔移民包括佔其中大多數的、擁有美國籍的「二世」,很顯然成為了被當時美國政府針對的「潛在敵人」。

當時的喬治武井還不到五歲,很多遭遇要等到他成年後回想起來,才真正理解到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敵意和不公。而在《他們稱我們為敵人》一書中,則時常透過小喬治和弟弟天真無邪的視點,對比他們父母拼命想在孩子面前隱藏內心擔憂和焦慮的表現,來呈現出當時的日裔美國人對未來命運的恐懼和茫然。

喬治武井以漫畫的形式,重現了二戰年代很大一部分日裔美國人的共通經歷——住在日裔美國人集中營的日子,圖為曼贊納集中營。 圖/美聯社
喬治武井以漫畫的形式,重現了二戰年代很大一部分日裔美國人的共通經歷——住在日裔美國人集中營的日子,圖為曼贊納集中營。 圖/美聯社

透過小喬治和弟弟天真無邪的視點,對比父母拼命想在孩子面前隱藏內心的擔憂和焦慮的表現,來呈現當時日裔美國人對未來命運的恐懼和茫然。 圖/《他們稱我們為敵人》
透過小喬治和弟弟天真無邪的視點,對比父母拼命想在孩子面前隱藏內心的擔憂和焦慮的表現,來呈現當時日裔美國人對未來命運的恐懼和茫然。 圖/《他們稱我們為敵人》

以武井一家從原本居住的洛杉磯,被強制遷徙到十座集中營裡最東邊的羅威(Rohwer,位於阿肯色州)集中營的過程為例,武井一家和其他日裔被帶上一輛「每節車廂的頭尾各有一個拿著槍的軍人」的火車,火車每次進站暫時停下,軍人都會要求把窗簾拉下,以防被外面的其他乘客看到。

當時什麼都不懂的小喬治,相信了爸爸所說的「這是一趟假期旅遊」,加上媽媽不斷拿出零食和小玩具來給他和弟弟排解長途坐車的煩悶無聊,他對這趟火車之旅充滿了閃閃發亮的愉快回憶;然而與此同時,小喬治的爸媽其實一直處在下一秒可能就會喪失性命的巨大恐懼中,媽媽不斷拿給喬治兄弟的瓶裝水,其實也是因為她無法相信軍方所提供的水而準備的。

對比納粹將猶太人送至集中營的大屠殺列車,小喬治一家所搭乘的火車當然是人道了許多,事實上看完本書可能還會有人覺得,當時日裔美國人所待的「集中營」,根本不能跟同一時期歐洲的猶太人所待的「滅絕營」相提並論。日裔所待的集中營內有提供難吃但充足的食物、狹窄但還算有私人空間的房舍,大人有工作,小孩能上學,甚至還有娛樂活動,喬治武井的演藝之路啟蒙也正是集中營食堂辦的電影之夜上,所播放的《鐘樓怪人》(The Hunchback of Notre Dame,1939)和其他電影。除了少量因為企圖逃跑而遭到射殺的案例外,也沒有被拘禁的日裔被大規模屠殺的紀錄。

然而這事後看來「其實也沒那麼嚴重」的遭遇,對當時先是因為民間的反日情緒而被排擠、丟掉工作,又因為政府的強行遷移和居留措施而失去財產和住處的日裔來說,是一種每天都得擔心明日情況會不會變得更糟的折磨。比起對肉體和生命的實質傷害,這段歷史對日裔美國人來說,更嚴重的是留下了隨時可能會「被變成」國家敵人的心理傷痕,《他們稱我們為敵人》一書所強調的正是這份恐懼以及對整個國家的不信任感,而非物質的匱乏或身體上所遭受的傷害。

小喬治對這趟火車之旅充滿了閃閃發亮的愉快回憶,然而他的爸媽其實一直處在下一秒可能就會喪失性命的巨大恐懼中。 圖/《他們稱我們為敵人》
小喬治對這趟火車之旅充滿了閃閃發亮的愉快回憶,然而他的爸媽其實一直處在下一秒可能就會喪失性命的巨大恐懼中。 圖/《他們稱我們為敵人》

1942年攝於羅威集中營。 圖/美聯社
1942年攝於羅威集中營。 圖/美聯社

第442步兵團和說不男孩

在開戰之際,就有許多日裔年輕人主動踏進了徵兵所,但他們被視為「敵國僑民」(Enemy alien),不被允許參軍。然而到了1943年春天,由於急需兵源,美國政府開始規劃讓日裔男子也加入戰場。之後出現的便是有名幾乎全由「二世」組成的第442步兵戰鬥團,他們被派往歐洲戰場,抱著證明自己的忠誠、爭取整個國家對日裔族群的認同的心情,奮勇作戰的第442步兵團獲得了無數的紫心勳章,卻也喪失了眾多年輕的生命,其中許多人陣亡時,他們的家人還身在集中營內。

另一方面,在第442步兵團編成前,美國政府對集中營內所有的成年人提出了一份「忠誠問卷」(loyalty questionnaire),其中第27和第28題分別是:

你是否願意服役於美國軍隊,且願意服從一切關於戰鬥任務的命令?

你是否誓言無條件效忠美國、忠實捍衛美國對抗任何來自國內或國外的攻擊,並放棄任何形式的對日本天皇、或其他外國政府、勢力和組織的效忠和服從?

第442步兵團的成員們以及大部分日裔對這兩題都填了「Yes」,但也有相當一部分的日裔填了「No」、「No」,他們被稱為「說不的人」(No-Nos),特別是其中年齡適於參戰的年輕男孩,又被嘲笑為「說不男孩」(No-No Boys)。而喬治武井的父母,正是兩題都填了「No」的人。

第442步兵戰鬥團的日裔步兵在法國尚布瓦區的一條路上行走,攝於1944年。 圖/維基共享
第442步兵戰鬥團的日裔步兵在法國尚布瓦區的一條路上行走,攝於1944年。 圖/維基共享

圖/《他們稱我們為敵人》
圖/《他們稱我們為敵人》

以武井夫婦作為例子,《他們稱我們為敵人》解釋了這些「No-Nos」之所以說不的原因:出生在日本的武井先生雖然長年生活在美國,但並沒有美國公民的身分,對他來說,這兩題等於是要求他成為一個無國之人,且隨時要接受一個沒有給他保障、還囚禁他全家的政府的命令,離開妻兒投入戰場;對於較不必擔心會被派上戰場的武井太太、以及其他像她一樣的「二世」來說,第28題預設了出生在美國的他們會因為血統的關係背叛國家,是一種對他們人格和存在本身的羞辱。

如同其他的「No-Nos」,武井一家因為這個回答而被貼上了「不忠」的標籤,被送至專門關像他們這種「有危險傾向的日本人」的圖勒湖(Tule Lake)集中營。在這裡,圍住營地的鐵絲網不只一層而是三層,但諷刺的是,對此時擔憂會受到外界排日風氣攻擊的日裔來說,鐵絲網的存在竟也成了一種保護。

在這種氣氛之下,喬治的母親面對了另一份問卷──「1944年國籍放棄法」(Renunciation Act of 1944)。1944年底,隨著美軍在戰場上取得優勢,國內對日裔歇斯底里式的恐懼也跟著減輕,1945年初美國政府開始撤回拘禁命令、關閉集中營,在此之前,他們對營內的「二世」們提出了「是否打算放棄國籍」的問題:若不放棄國籍,就能重獲自由,但也表示必須以幾乎身無分文的狀態,回到對當時在圖勒湖集中營裡的日裔認知中、對他們充滿仇恨的美國社會;若放棄國籍的話,則正式成為「敵國僑民」,必須留在集中營內,但政府會保障他們的安全。

喬治的母親最後選擇了後者,這在事後看來是個非常錯誤的判斷,但在當下,她只知道得這麼做才能保障全家的安全。喬治的母親算是幸運的,戰後在人權律師Wayne M. Collins的協助下,與其他在不公平狀況下半被迫放棄國籍的日裔一同取回了國籍,免去了被強行遣送回戰後日本的命運;但她也是不幸的,結束戰爭的那兩顆原子彈,其中一顆正落在她父母和姊妹所居住的城市——廣島。

1945年的圖勒湖集中營。 圖/美聯社
1945年的圖勒湖集中營。 圖/美聯社

喬治的母親算是幸運的,但她也是不幸的,結束戰爭的那兩顆原子彈,其中一顆正落在她父母和姊妹所居住的城市——廣島。 圖/《他們稱我們為敵人》
喬治的母親算是幸運的,但她也是不幸的,結束戰爭的那兩顆原子彈,其中一顆正落在她父母和姊妹所居住的城市——廣島。 圖/《他們稱我們為敵人》

紀念館和慰靈碑

離開集中營多年後,來到青春期的喬治武井終於了解自己小時候那段記憶的來龍去脈,他曾憤怒地斥責父親,為什麼不反抗呢?為什麼要如此逆來順受呢?喬治的父親其實並非完全不懂反抗的順從者,但也不是總會大聲說出不滿的人,戰後他曾為一位民主黨人助選,一日羅斯福夫人要來訪,包括喬治在內所有的助選人員都非常興奮地準備迎接「世界第一夫人」,但喬治的父親卻以身體不舒服為由先離開了。

多年之後,喬治才意識到父親並沒有身體不舒服,而是就算認同羅斯福夫人在人權方面的努力,就算認同小羅斯福總統在其他方面的成就,他也沒辦法忘記那段自由和尊嚴被剝奪的日子。

然而喬治的父親仍然相信著民主,甚至依然認為美國的民主是最好的,他把他的觀念教給了喬治,而喬治則在與馬丁.路德.金恩、金.羅登貝瑞(Gene Roddenberry)、妮雪兒.尼柯斯(Nichelle Nichols)3……各式各樣的人相遇的過程中,在各式各樣的平權運動中,逐漸修復了對他的國家、對民主制度,以及對人與人之間即使有所不同、依然能夠和平共處的信心。

《他們稱我們為敵人》記錄了喬治武井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卻可以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緊張感的集中營童年,記錄了他長大後與美國和解的過程,也記錄了在那種環境下日裔美國人各種不同的想法和決定。不管是英勇捐軀的第442步兵團,還是堅持「No-No」的說不男孩,或是像父母這樣為了家庭而選擇妥協的人,以及像松豐三郎4這樣從頭到尾都堅持反抗的人,喬治武井都對於他們堅持自己信念和原則到底的行為給予肯定。

1988年,雷根總統代表美國政府向所有曾在二戰時期遭受拘禁的日裔道歉,2006年小布希總統則簽署了將集中營遺址作為歷史文物維護保存的法案,當年的受害者一人可得兩萬美金的賠償,當喬治武井收到道歉信和賠償金時,他的父親已經走了許多年了。喬治將這筆錢捐給現今位於洛杉磯小東京的日裔美國人國家博物館(Japanese American National Museum),該博物館收藏並持續展出來自當年集中營的各種物品,有餐具和床單,有書和信件,甚至還有一整座供一家人居住的狹窄小房間。

如今在武井一家曾居住過的羅威集中營遺址,有著一座「淨信久遠慰靈碑」,它是人類過去錯誤的證據,企業號的老舵手希望,它也是人類有能力從錯誤中反省、有能力阻止新的錯誤再發生的證據。

美國國家歷史博物館的「Righting a Wrong: Japanese Americans and WWII」展覽文物。 圖/路透社
美國國家歷史博物館的「Righting a Wrong: Japanese Americans and WWII」展覽文物。 圖/路透社

1942年攝於曼贊納集中營。 圖/美聯社
1942年攝於曼贊納集中營。 圖/美聯社

位於羅威集中營遺址的紀念碑。 圖/取自羅威集中營中心
位於羅威集中營遺址的紀念碑。 圖/取自羅威集中營中心

  


  

  • 文:Masayo,國立臺灣大學戲劇系學士,紐約電影學院藝術創作碩士,尚在奮鬥中的編劇、書評及小說家,花一半以上的人生在看漫畫看電影追番追劇傳教推坑的同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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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08年,加州最高法院曾推翻早前禁止同性婚姻的條文,同年的公投8號提案(Proposition 8)又推翻了法院的此一判決。在2013年加州再度恢復同性婚姻登記之前,於8號提案通過前(2008年6月16日-2008年11月5日)登記的同性婚姻仍被承認為合法婚姻。
  • 此處不包含當時還尚未正式成為美國一州的夏威夷領地。根據維基百科,當時夏威夷的日裔佔當地總人口將近四成,美國政府判斷若強行將他們關入集中營,將對夏威夷當地的經濟造成巨大衝擊,因此雖然戰事起點在夏威夷珍珠港,住在夏威夷領地的日裔卻大多並未受到拘禁。這點在日後成為美國政府在二戰時將西岸日裔關入集中營的行為是「出於種族歧視而非軍事需要」的立論依據之一。
  • 金.羅登貝瑞是《星際爭霸戰》系列之父,妮雪兒.尼柯斯則是系列經典角色烏瑚拉(Uhura)的初代演員,烏瑚拉是美國電視史上第一個並非奴隸或僕從的黑人女性角色。
  • 是松豐三郎(Fred Toyosaburo Korematsu)是一位出生在加州的「二世」日裔,在行政命令9066號生效後,拒絕服從的他成為逃亡人士,並在被逮捕之後於1944年上訴美國政府違憲,是為「是松訴合眾國案」(Korematsu v. United States)。當時美國最高法院以6比3判決「行政命令9066號」合憲,成為史上最為人詬病的判決之一;2018年最高法院推翻了此案的判決結果,但卻是作為判決川普對穆斯林六國的入境禁令(即Trump v. Hawaii「川普訴夏威夷州案」)合憲的附帶提及,引發了另一波抨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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