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魚蛋革命到台灣的攤販夜市——民主有機性的縮影
香港的魚蛋革命背後是兩股成因的纏繞共振。一股是香港回歸中國以來所面臨的專制失序:房地產的飆漲、陸客自由行的文化騷亂、無法以選舉改變政策核心的民怨積累……另一股,則是小販與公權力的長期對峙與衝突。如果我們把焦點放在後者,對照回台灣的攤販夜市處境,或能得到政治文化與美學意義的嶄新理解。
首先從台灣攤販夜市的興衰案例來看,建成圓環,這個從日本時代以來運作了數十年的庶民食肆,作為台北生活記憶的儲存槽,真正意義的死亡,是馬英九市長任內與建築師李祖原的攜手執刑。雜亂拼貼風格的攤位,改建成密封玻璃帷幕後,直射的陽光,透氣設計的缺乏,異常悶熱的環境使得顧客不再,攤販亦不再。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政府對於建構文明社會的想像力匱乏:非得要透過一體成型不容更改的設計方法,才能喚起人們對政府體制的信心。如果把城市比喻成程式,這種設計手法的偏好則是物件導向的封裝,意思是物件設計好之後,你只能按照規範去用它,無法針對其複雜的實作細節做出變動。公權力的失敗,不過是對於這種設計方法的盲信。
最近台北府城北門恢復原貌後,有人拍照做出如此詮釋:畫面正中央的北門是清朝的美學,左手邊的台北郵局是日本的美學,右後方顯得雜亂無章的住商大樓,則是中華民國的美學。以此作為批判政府體制的手法,事實上是忽略掉建築物的機能意義,住商大樓是由多人持有及承租戶各自經營,這個群體有各自的生活需求,跟權力與功能單一化的台北郵局與北門相比,並不妥切。使用者各自裝設的招牌看板、鐵窗、冷氣機確實破壞了量體原有的立面設計,但要調整、修訂、批評,不能忽略掉人類的生活需求,而是應該建立出一套能夠尊重每個個體、具有彈性的建築物外觀規範,來實現機能需求與美學需求的平衡。建成圓環在沒落重建之前,錯亂的屋瓦鐵皮確實牴觸了直觀的美感,那卻是攤販基於營運考量,各自拼湊貼補出來的景象。架空了人類的生活需求,而以「我做出了一個好設計,請你來,不來拉倒」的心態行事,結果我們看到了:文化的死亡。
「封裝的設計美學」更危險的地方在於侵蝕民主精神:人民的需求不再是主體,公務員不再是盡力實現人民需求的公僕,而是「喬裝的設計者」。當自信被挑戰,尊嚴竟只能靠警棍與胡椒噴霧來捍衛。
▎髒亂、衛生與安全的控制系統
有些人則開始擔心,缺乏公權力的監督,就無法確保衛生與安全,也就是說,這些涉及人民身體利益的控制系統,非得由政府掌控不可。
但這樣的觀點,經不起實證的挑戰。無牌的小販,固然無法以取消牌照恫嚇之:既無牌,何懼取消我牌?但在我們這個時代,牌照的本身無以阻擋更普遍的化學殘害,有牌照的,合法立案的大型食品廠商製作黑心食材,廣泛的流入市面。牌照的存在並未帶來絕對的保證,罰則、稽查人力與政商結構的盲點,讓以牌照為核心的控制系統失靈。反觀攤販的成立,仰賴的是本身的良心,人與人之間的互信,那麼原始,那麼外於法律,卻未必外於文明……或許我們應該注意到,社會的運作機制優先於法律制度的發展,在沒有現代法院的古代,人與人的紛爭依然可以透過彼此的容讓、耆老的調停來舒緩。
法律的進化,像是車道輪廓的日益分明,人們在各自的車道上,駕駛的更自在,更不必保留大量的曖昧空間來避免擦撞。但法律取代不了道德,控制不了所有的危害,如果制定規範的政府,誤以為自己是上帝,相信這個社會、這個系統唯有透過自己的神力,才能成就繁榮安定,那恐怕是忽略了:倘若人性本賤,那賤的不會只有庶民,掌權者亦有又蠢又賤的可能。覺得「人民欠管制」的專制思維,最大的悖論在於,庶民是人,掌權者亦是人,如果前者欠管,那後者又誰來管?
人是有限的,所以由人組成的政府,由人制定的規範,亦是有限的,理解到這一點,是文明的開端,法治的第一步。
公權力對無牌攤販的厭惡,事實上是對權力神聖性的懷疑與自卑:如果不需要我,一切還能順利運作,那我的存在意義又在哪裡?小販對公權力扎下的針,並非扎在人民脆弱的胃,而在政府脆弱的心。
為了捍衛自尊,有時政府採用了另一種作法:把庶民攤販文化吸納為政績的一部。然而,這卻造成另一種問題。
▎第二個例子:師大商圈的住商衝突
從1999年台電大樓捷運站開通起,師大商圈日益擴散成長,成為擁有多樣化異國料理與特色服飾店的商圈,然而,十多年過去,當政府想要把這種民間自然生成的商圈合理化時,卻遇到了地方住戶的反彈。住商混合,在住宅區自然形成商圈,已經是台灣各地的普遍現象,商家與住戶,一樓與高樓的衝突,通常是透過緩步的溝通協商來化解,讓商圈的發展控制在一定的速度內,大體而言,並不會造成「住」與「商」之間的嚴重對立。
然而,當政府站在「商」的一邊,把民間自然生成的商圈力納為政績、推波助瀾的時候,政府的宣傳與背書,就像給商圈施打生長激素,商圈的成長速度失去控制,住商之間勉力維繫的平衡斷裂。居民被切割成住商光譜漸層的不同區段,爭奪區域的代表權,過程中所失去的,是住宅區自然商圈化的適應歷程。人潮快速增長帶來的髒亂、噪音、油煙、消防、交通把「住」的一邊居民逼瘋,令人感慨的是,在商的一邊也存在著內部衝突:高漲的商圈人氣提高了店租,把老客群喜歡的特色店家趕走,取而代之的是取悅「一次性觀光客」的平庸面孔。
如果把建成圓環跟師大商圈放在一起對照的話,我們可以稍微了解到攤販夜市的美學特色與養護守則:他們是水泥外牆上的藤蔓,自然而有生命力,沒有他們,城市如此灰白,如果長得過頭,過於雜亂或是影響到牆面結構,你可以去修剪他(建立美學規範、限縮發展範圍、管制過多商家進駐)。但你不能弄一個大型盆栽,想要用養盆栽的方法來養藤蔓,不然就會變建成圓環。你也不能人工施打生長激素,不然藤蔓會長成擾民的大樹,甚至在某些時候面臨砍除的命運。
▎民主與夜市都是反覆拉扯的對話過程
攤販夜市的成立,是小販、消費者、社區三方的對話。消費者需要有個鄰近、方便、平價、有趣的消費場域,小販需要糊口,社區需要安寧與繁榮的平衡。三者的接軌,需要時間的驗證。政府在一塊空地上自己弄個夜市,那就像是為了養藤蔓,而蓋一面牆,這種速成作法,雖然吸納了庶民的生活元素到體制之內,但也省略掉了至關重要的磨合歷程。攤販在時間充裕的狀態下,從魅力面來看,會慢慢培育出具有特色的餐點(甚至成功到脫離攤販體系,成為連鎖店面),消費者會淘汰掉衛生與口味不及格的店家;從麻煩面而言,攤販與社區機能的拉扯,雖然未必是和樂融融,但也是種對話過程,反覆拉扯之間,能形成一種穩定的文化狀態。
把過程省略,只剩下結果,就像是相信高明的專制者可以有效率的經營城市,那樣的效率繁榮崇拜之中,存在著崩壞的癌細胞。社會變因之多,人類預測能力之有限,使得藍圖設計失準……攤販夜市中最常見的毀壞因子,是忽略了文化的在地性,試圖引進外來(其他縣市或是國家)觀光客,把夜市的可親性推到了捍衛觀光發展與居民自尊(擁有知名夜市讓人們很有面子)的層次。
然而,觀光客並非優質的消費者,資訊不充分,憑藉著缺乏可信度的導覽指引來到攤販的消費者,一生可能只來這一兩次,這種氣氛助長的是「投機式攤販」,過高的價格,徒有噱頭的食物,如果在時間的正常推移下,早就被市場淘汰,卻因為源源不絕的觀光客,不斷的延續生命,甚至具備著繁華的假象。攤販夜市的養分來自於老主顧,他們挑剔,他們穩定,是優質的篩選者。當政府或者地主,把在地的需求放在一邊,以觀光客為主體來養育攤販,那樣過速的發展會破壞與社區對話的平衡,偏重一次性的消費也難以產生餐飲文化的扎根。
如果夜市的憑空生成是困難的,那便是公權力的設計一體、以上對下、秩序假象的反證。人類社會的真實生活需求,也反應了群體內部的分歧與多元,遠遠超出權力者的設計藍圖。並非是政府造就了這個社會,而是這個社會給予了政府權力,去協調群體的歧異。社會本來就是亂的,這亂來自於人類的差異,彼此偏好與利益的不同,亂中有序,有美。
攤販能夠長久存續的力量,在於穩定的消費者,也就是在地真實的生活需求。如果夜市能夠與社區並存的關鍵,在於自然生長下的相互抗衡與對話,那麽,作為人類社會民主機制的縮影,給予不同言論立場自由對話空間,給予在地居民選擇買不買單的權力,短期的切片來看,是混亂的,但長遠而言,這種混亂是有機體的生命力。而這種生命的適應過程,令權力者至為恐懼:那映出了偉大設計者的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