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天恆/延伸心智的哲學觀,以及過時的「才能」 | 沃草烙哲學 | 鳴人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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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天恆/延伸心智的哲學觀,以及過時的「才能」

製圖/沃草烙哲學

這篇文章討論心智能力的範圍界定,跟敞開心房之類的心靈成長無關

很久以前,當我還必須跟高中數學掙扎的時候,一直有一個疑惑:為什麼課本、作業、段考出現的數字都這麼「醜」?為什麼最後的答案,一個座標可以像 (17/751, 83/929)這樣,由兩個分母三位數分子二位數的數字構成?我忘記當時班上是誰向老師提出這個問題,得到的答案是「現實生活中,數字不可能『漂亮』。」

這個回答很糟糕,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我們不會像高中生那樣無奈地用紙筆計算。相對地,我們會使用更文明的工具:電腦。因此問題很明顯:

我們明明就可以使用比較文明的工具,為什麼要強迫所有的學生使用紙筆作答?

對於這個問題,你可以想到很多可能的答案:訓練學生忍氣吞聲、埋頭苦幹等等。但對於一些老師來說,最重要的答案之一是:訓練學生只用紙筆計算,可以提升心智運算的能力。

我不喜歡這個答案,因為它預設了一種對於心智非常狹隘的理解:

心智獨立於外物,因此不藉工具輔助來達成任務才算是卓越。

以下我將介紹哲學上的一種「延伸心智」(the extended mind)的想法,並說明為什麼上面這個想法並不恰當。

▎延伸心智

延伸心智由克拉克(Andy Clark)和查默斯(David Chalmers)提出, 他們討論的問題是:

「心智的範圍在哪裡?剩下的世界從那邊開始?」

相對於傳統的內在論——心智不過就在腦中,與普特南(Hilary Putnam)和柏濟(Tyler Burge)的外在論——要理解心智的內容必須訴諸外在因素,克拉克和查默斯(1998)的「動態外在論」(active externalism)主張「環境對於心智機制扮演主動的角色」(p. 7)。我將依照克拉克與查默斯介紹的案例來說明這個理論。

▎俄羅斯方塊與旋轉

有兩種玩俄羅斯方塊的方式。一種是在腦中旋轉那些幾何圖形,然後研究要把那些幾何圖形放在哪個適當的位置。另一個方式就是不斷連打旋轉按鈕,然後在實際看到幾何圖形旋轉的輔助之下,把方塊塞到正確的位置。

任何熟練俄羅斯方塊的人,都知道後者是比較好的策略。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引述克許(David Kirsch)和馬格立歐(Paul Maglio)的研究(Krisch & Maglio 1994),克拉克和查默斯指出,按按鈕旋轉比腦中旋轉快了700毫秒。(300毫秒 vs. 1000毫秒。)由於實際的旋轉快多了,玩家旋轉方塊「不只是為了把方塊塞入正確的位置,更是藉此協助他們判斷放在那邊比較適合」(Clark & Chalmers 1998, p. 8)。

克拉克和查默斯認為在這個案例中,認知機制牽涉到許多在大腦與頭顱之外的因素。這些外在因素之所以被當成認知的一部份,在於「如果這些機制在腦內發生,沒有人會懷疑這些東西屬於認知機制的一部份。」更進一步來說,如果這些因素遭到移除,玩俄羅斯方塊的能力會大幅受損,就像是腦部受損造成的影響一樣。(Clark & Chalmers 1998, p. 8)

▎筆記本與健忘

大部分的青少年擁有「正常」的記憶。他們只需要訴諸自己腦內的記憶便可以知道自己相信、欲求什麼,並依此決定生活大小事。大多數正常人不具有這種「正常」的記憶,因此會用使用筆記本、Google日曆等各種工具來輔助自己的生活。

克拉克與查默斯對比兩類案例:

Inga從朋友那邊聽到現代藝術博物館有展覽,就決定去參觀。她回想了一下,想到博物館在53街上,所以她就走到了53街然後進入了博物館。

Otto患有阿茲海默症,因此他隨身攜帶筆記本。得知新訊息時,Otto就會寫下來。當他需要舊訊息時,就查看筆記本。對 Otto來說,他的筆記本扮演了一般人生物記憶所扮演的角色。今天Otto聽到關於現代藝術博物館展覽的相關訊息,然後決定要去參觀。他翻閱筆記本,看到筆記本上記載博物館在53街上,於是他就走到了53街然後進入了博物館。(Clark & Chalmers 1998, p. 12-13)

很明顯地Inga想要去博物館,而且相信博物館位於53街。值得一提的,Inga並不是隨時都想到博物館在那個特定的位置。她需要「想起來」這件事 情。那Otto呢?Clark和Chalmers主張Otto之所以可以順利走到博物館,也是因為他想要去,而且他相信博物館位處於特定的位置。「筆記本內的資訊,功能就像一般人『還沒想起』的記憶一樣;唯一的差別不過就是這些資訊位在人的皮膚之外」(Clark & Chalmers 1998, p. 13)。

▎心智狀態可以位於頭顱之外?真的假的?

有些人可能不認同這樣的說法。他們無法接受人的決策機制、信念、慾望等心智狀態位處於大腦與身體之外。他們可能會主張:

俄羅斯方塊與筆記本都位處於大腦與身體之外,所以它們不可能是人的心智的一部份。

然而,這種說法是沒有說服力的循環論證,因為這邊辯論的議題,正是「心智是否可以由身體之外的事物構成」。

另外,或許有些人會論述說:

俄羅斯方塊與筆記本都不是人的「意識」的一部份,所以它們不可能是心智的一部份。

這種反駁看似有理,因為意識似乎是心智的重要特徵之一。然而,要把意識當成心智的判準,其實會太過嚴格以致於排除了某些我們認為可以算是心智狀態的東西。例如:大腦中大部分的活動都是在無意識的狀況下進行,並且也包括「潛意識」。除非有特別好的理由不這樣想,否則一般人都會把潛意識當成心智的一部份。如果外在因素只因為在意識之外就不能算是心智的一部份,那麼顯然許多原本被當成心智一部份的東西也都會被排除。(Clark & Chalmers 1998, p. 10)

下一個反駁則是關乎「可獲取性」(accessibility)與「可靠性」(reliability)。或許有些人會想論述說,正常人很輕易地可以在大腦中運算、很輕易地可以獲取記憶裡的資訊。相對地,使用筆記本、旋轉按鈕玩俄羅斯方塊就沒那麼容易和直接,因為你總是還要經過「伸手按按鈕」、「把 筆記本掏出來」這些程序,才能使用它們。

然而,這並不完全正確。如同我之前所描述的,至少對於玩俄羅斯方塊的人來說,按按鈕就算涉及更多步驟,實際執行起來,還是比在心中旋轉圖案有效率。 而在「筆記本 VS. 腦中記憶」這個議題上,或許某些擁有卓越記憶力的人可以不需要輔助工具,但是對於大多數的正常人,使用工具來輔助記憶,比只倚賴記憶可靠多了。(或許這也是人類發展出書寫能力的原因之一。)

或許有些人會認為,相較之下大腦內的記憶與機制比較「安全」,而旋轉按鈕、筆記本可以輕易被他人取走。他們會想更進一步論述說,按鈕、筆記本事實上常常離開身體,比方說在不玩俄羅斯方塊的時候、洗澡的時候。然而克拉克與查默斯並不認為這些質疑構成真正的挑戰。就資訊儲藏的角度來看,大腦並非絕對安全。人的心智可能因為手術、酒精、睡眠而受到影響。真正重要的問題,就是這些東西是否在個人需要的時候隨時獲取。此外,克拉克和查默斯也強調,如果「還沒想起」的記憶算是心智的一部份的話,依據同樣的標準,旋轉按鈕、筆記本沒理由不算。(Clark & Chalmers 1998, p. 15)

我相信這些對延伸心智的挑戰都得到了適當的回應。就此而言,我認為可以相信心智的界線不止於大腦、血肉、頭顱、皮膚。心智可以延伸到一些外在因素,而我們的心智能力正是因為有這種延伸,而有所強化。

▎從數學到其它能力

1997年IBM的超級電腦「深藍」(Deep Blue)打敗了當時的世界西洋棋王卡斯帕羅夫(Garry Kasparov),這似乎顯示電腦贏了人腦。但是,這並不是故事的結尾。2005年西洋棋網站 Playchess 舉辦了所謂的「開放式的西洋棋」,允許參賽者組隊,甚至使用電腦。這次比賽最後的冠軍不是一個絕頂聰明的棋王,也不是一台運算能力超強的超級電腦。最後的冠軍隊伍,是兩位來自美國的業餘棋手,配合使用他們的三台筆記型電腦。這個隊伍所以勝利,在於他們使用了電腦把繁複無聊的計算時間省去了,把人腦全部的精力放到策略、創意等東西上面。除此之外,他們更是藉由互相討論,來彼此消除盲點。

卡斯帕羅夫因此認為,我們應該改變自己對於「才能」的認知(Kasparov, 2010):

當我們討論人的「才能」,指的通常是人在不使用唾手可得的工具的狀態下,所能達成的做事能力。就像我們中小學考數學的時 候,總是要求學生不可以使用計算機,好似憑心智實力計算瑣碎數字的能力對於解決數學難題來說非常重要一樣。然而人腦可以藉由使用一些工具的輔助,發揮強大的能力。人可以與人相互合作,彼此消除盲點。

這才是現實生活中的狀態,人是在團隊中面對這個世界的問題。這也就是為什麼布倫喬爾森(Erik Brynjolfsson)與麥可菲(Andrew McAfee)會主張,我們與其與機器「賽跑」,不如開始研究怎樣與機器「一起跑」:使用各種的機器與電腦輔助,讓我們可以成就更多,而不是擔心哪天我們 被機器超過、取代。(Brynjolfsson & McAfee, 2012)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真正重要的能力,是如何延伸自己的心智,使用各種工具,跟各種不同的人合作,以便更有效地解決各種問題。然而,我們從小到大的教育卻把重點放在訓練盡量不用工具、只憑心智實力單打獨鬥的「才能」,這才是問題。

▎References

  1. Brynjolfsson, E., & McAfee, A. (2012). Winning the Race With Ever-Smarter Machines. MIT Sloan Management Review, 53(2), 53.
  2. Clark, A., & Chalmers, D. (1998). The extended mind. Analysis, 58(1), 7-19.
  3. Kasparov, G. (2010). The chess master and the computer. 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 57(2), 16-19.
  4. Kirsh, D., & Maglio, P. (1994). On distinguishing epistemic from pragmatic action. Cognitive science, 18(4), 513-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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